關(guān)于漢字的胡說
文/王俊鳴
(一)
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特別是隨著樹立“文化自信”需要,講漢字的人多起來了,僅在視頻上可以看到的就有數(shù)家。這不禁讓我想起幾年前寫的半篇文章——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沒有寫完,現(xiàn)在把它抄錄如下:
1.著名藝人成龍曾唱《國家》一曲,傳遍千家萬戶。至于“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的唱詞是否合乎道理暫且不論,單說歌詞首句之“一玉口中國”,就令人莫名。
“囗”,讀wéi,非“ 口”也?!坝瘛弊峙c“國”亦本無關(guān)系。國,外為領(lǐng)土邊界,內(nèi)為以“戈”守土之義;俗體“國”為“囯”, “囗”內(nèi)一個“王”字,在一定的領(lǐng)土內(nèi)有一“王”,自然成“國”。漢字簡化時,本擬為“囯”,但政治上不能通過,據(jù)說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怎么能讓一個“王”在“囗”中呢?又據(jù)說有大人物指示“那就(王字)加一點吧”,“國”字就這樣誕生了 。此字與六書相背,但科學抵擋不住政治。
漢字,是漢民族的偉大發(fā)明,是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是民族文化的血脈與精神家園,我們應該熱愛它,對它保持一份敬畏之心。在對它連一知半解都談不到的情況下,就拿它說事,是褻瀆,是糟蹋。
2.北師大某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到某中學“講學”,說到三個字:“師(師)” “官”“仁”。其解為:師,張開兩張嘴要錢,表現(xiàn)教師的貧窮;官,也是兩張嘴,但房子到手,安居無憂了;仁,人旁的兩橫表示天和地,意思是人就是頂天立地的。如果是以玩笑的態(tài)度做“俗文字學”的解說倒也罷了,但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講“學術(shù)”。
“
”是“師”的本字。 ,甲骨文作 ,很像是人的屁股或人坐地之后留下的痕跡,師(師)原是出征或打獵之后駐扎、停息之義,古文中常代指軍隊。古文字中還有“ ”一形,“ ”是“ (止)”的倒形,(楷書做“帀”,與錢幣無關(guān)?!皫墶鄙蠟橐粰M,“幣”上為一撇,教授連這點小小的差別都忽略了),更明確地表示止息、駐扎之義。由此義而引申出“軍隊”——軍隊的一級單位——“軍隊長官”——“教師”等等義項?!?div id="fbwnfa5u" class='imgcenter'>“官”字,甲骨文作“
”,從“ ”(宀,房屋)從“ ”,義為出征、打獵途中為臨時停息而搭建的棚屋,后引申指一般館舍(《論語·子張篇》之“百官之富”即指館舍之多),再引申指官府,指官員,等等。這也與“口”不相干。把屁股與“口”混淆起來,實在不雅。至于“仁”字,左為側(cè)立的人形“
”,右為“二”(兩橫等長)或“上”(上短下長)。視為“二”,則“仁”的基本含義是指人與人之間的“愛”;視作“上”,則“仁”的本義是指高尚之人。總之,右邊的這兩橫與“天地”無干。——如果說一個歌手不懂漢字,隨便那么一唱,我們不必較真,而作為教授,面對求知心切的中學生竟如此信口開河,使謬種流傳,簡直就是一種罪惡。
(二)
近日從北京電視臺北京衛(wèi)視《我是演說家》節(jié)目中看到一位歷史教師(教研員)講漢字。他的主旨是說:“漢字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由此可以提高我們的“文化自信——民族自信”。我不明白,世界上哪一種文字是“丑陋”的?英文?俄文?阿拉伯文?面對我們“最美的文字”,他們是否應該失去“文化自信”以至“民族自信”?演講者還真的貶抑了一下英文,他說中國小孩背乘法口訣如何簡潔爽快,而英國小孩背起來就如何如何繞嘴,如何如何不堪。此一對比,還贏得了一片掌聲。悲夫!悲教者之欺人也,悲聽眾之易欺也!且不說英國人不至于這么愚蠢,講演者自己就已經(jīng)“跑題”了——怎樣講話(背口訣),是“語言”問題,而不是“文字”問題,文字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連文字與語言的關(guān)系都沒有想清楚就敢在大庭廣眾之前如此胡說,而這種胡說竟然能贏得掌聲!
贏得更熱烈掌聲的是下面一組排比句:
漢字是我們的審美!橫平豎直告訴我們,和平中正,才是至美!
漢字是我們的精神!顏筋柳骨告訴我們,字如其人,乃是修行!
漢字是我們的哲學!止戈為武告訴我們,大國重器,只為和平!
文辭華美,口齒伶俐,無奈內(nèi)容荒謬,邏輯不通,禁不起推敲。
橫平豎直,是對小孩子剛學習寫字時的基本要求,如果任何時候都堅持這樣的標準,那字一定呆板得難以入目。真要審美,就必須圓轉(zhuǎn)變化。書法家,從楷書到行書以至草書,有誰是始終是“橫平豎直”的?
顏筋柳骨,只是影響較大的兩種書法風格,或說流派。漢字書法流派眾多,各有其氣韻,各有其精神。唐代以前的就不說了,宋代不是就有“四大家”嗎?他們都善學古人又富于創(chuàng)新精神,書風自成一格。就是宋徽宗的瘦金書,不也是既挺拔又秀美嗎?至于是否“字如其人”,這就難說了。因為說漢語的人大都會用到漢字,皇親貴戚用它,車夫野老也用它;圣賢君子用它,流氓盜匪也用它:不管那一類人,都有字寫得好的,也有寫得丑的。字寫得好不見得就是好人,字寫得丑也不見得就是壞人,與“修行”無關(guān)。這還用得著舉例嗎?“字如其人”,絕非普遍的規(guī)律,以“字”取人,豈不誤事?
止戈為武,是對“武”的拆解,這說法倒是有點根據(jù)?!墩h文解字》:“武,楚莊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爲武?!钡珜嶋H上“武”字中的“止”并非制止、停止之“止”,那畫的是腳趾(
),表示行進之義。上“戈”下“止”,義為持戈而行,至于此行是為了和平還是另有所圖,僅從這個字上哪里看得出來?況且漢字之中,還有“侵”有“略”有“征”有“伐”有“殺”有“戮”,等等,說從某一個字就可以看出民族精神,胡扯。倉頡造字
講演者又說到倉頡作書的傳說,引了《淮南子·本經(jīng)訓》的話: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他的解釋是:“漢字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天,老天爺感動得用粟米下了一場雨……”不知道他是沒讀過《淮南子》,還是讀而未懂。其有關(guān)原文是:
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龍登玄云,神棲昆侖,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銜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為也。
【大意:以前蒼頡創(chuàng)造文字,上天擔心從此詐偽萌生、去本趨末、棄耕作而務錐刀、天下缺糧,于是降粟雨;鬼恐怕被書文所揭發(fā),故夜哭。伯益發(fā)明掘井,龍擔心水源干枯而登空離去,山川百神也遷移昆侖棲身。這正是智能越多,德行越薄。所以周朝制造的鼎上鑄著巧匠倕的圖像,讓他銜著自己的手指,以說明過分的智巧是不可取的。】
《淮南子》一書,“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道經(jīng)”(《淮南子》高誘序)。他說“天雨粟”分明是說“天”對文字誕生的憂慮、對蒼生的悲憫,哪里是什么“感動”了老天爺!朱自清曾用白話解釋道:“文字的作用太偉大了,太奇妙了,文字可以增進人的能力,也可以增進人的巧詐。倉頡泄漏了天機,卻將人教壞了。所以他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人有了文字,會變機靈了,會爭著去做那些容易賺錢的商人,辛辛苦苦種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夠吃的,所以降下米來讓他們存著救急。鬼也怕這些機靈人用文字來制他們,所以夜里哭了。文字原是有巫術(shù)作用的?!保ㄒ姟督?jīng)典常談》第一)
講演者號稱自己是“愛講段子的歷史老師”,他顯然以此為榮。這次演講也確實有“段子”的風格,“段子”的色彩。講段子可以胡謅八咧,作學術(shù)演講難道也可以如此放肆嗎?聽眾是來學知識的,不是來逍遙取樂的。特別是還跟“文化自信——民族自信”掛上鉤,用“段子”來建立“文化自信”,靠得住嗎?而作為聽眾,能不能珍惜一點自己的掌聲?
(三)
也是講漢字,又是北師大。這次是一位“著名的訓詁學家、文字學家”在國家圖書館“公開課”作講座。這位先生年近八旬,精神尚好。如果說前面那位演講者知識有所欠缺,作風不免浮華,他畢竟年輕,知識還可以增進,道德還可以修養(yǎng);而一位垂垂老矣的專家出場,我們的期望值就不免要高些。可惜,像那位年輕人一樣,在傳播一些“正確”常識的同時,也暴露出不少認知的謬誤與邏輯的昏亂。且以其第四講“漢字:中華文化的基石”為例。
在講到漢字中的“文化信息”時,她列舉了如下一組字的造字原型:
虎、鹿、兔、象、馬、狗、牛、羊、燕、鳳、雞
在一個一個做了解說之后,老教授總結(jié)道:“這么多的動物,全是四條腿,一個腦袋,兩個耳朵,也有犄角,再加上有尾巴,一個一個都畫得這么栩栩如生”,這就說明了了古人與動物的密切關(guān)系,如果不是近距離接觸,就不可能觀察得這么細。
這個總結(jié),邏輯混亂,大有問題!首先,所列動物都有犄角嗎?燕、鳳、雞也有四條腿嗎?其次,“鳳”只是人們想象中的動物,《說文》謂“鳳,神鳥也”,怎么會有密切接觸、仔細觀察這樣的事?而“雞”是形聲字,把它與一大堆象形字并列起來,似乎也不大合適。
是“口誤”嗎?且看老先生下面的舉例與分析:
他接著講“狗和鹿在人生活中的作用”,下面是她所舉與“犬”有關(guān)的字及其根據(jù)《說文》所作的分析:
猝——一個狗,在草里藏著,啪一下子出來來了——這是什么狗?。?/p>
默——“默”干嘛從“犬”?。窟@是什么狗?。窟@是一種護衛(wèi)的狗,它要保護他的主人。
突——這是獵狗。這種狗不太叫,它一下子從洞中出來,一叫捕獲物就都走了。
獄——“獄”是打官司,有原告有被告,用狗來守著。
器——“器”四個“口”,是器皿,狗守著它。
獨——“牧羊犬”。羊是成群的,狗只有一只,所以是“獨”。
這樣的解釋問題太多。
猝——《說文》:“猝:犬從艸暴出逐人也。從犬卒聲。麤沒切?!薄氨┏鲋鹑恕?,就是猝然跳出來追逐 人——當然是咬人,而不是對人表示親近。教授問“這是什么狗”,你不管怎么回答,都得把“猝”理解成名詞——一種狗,這顯然荒謬。而奇怪的是,教授只問不答,就含糊過去了。就造字的初衷言,我以為這也不是僅僅描繪狗的這種行為,而在于表達一個抽象的 概念:忽然,突然。
默——《說文》:“犬暫逐人也。從犬黑聲,讀若墨。莫北切?!?教授說:“暫”,是快,特別快叫“暫”,快出來追這個人,所以是“護衛(wèi)的狗”?!爸鹑恕笔菫榱恕氨Wo”主人嗎?如果這樣的解釋成立,“猝”出的狗也就是為了“保護”人了。而“保護”主人又為什么要“特別快”呢?暫,一般工具書都釋為“驟然”“突然”,“犬暫逐人也”就是“狗不出聲而突襲人”。不知道教授從哪里得到秘傳,把“暫”解讀為“快”,進而把“默”定義為“護衛(wèi)狗”。
突——《說文》:“犬從穴中暫出也。從犬在穴中。一曰滑也。徒骨切?!薄皬难ㄖ袝撼觥?,就是從洞穴中突然躥出來,借以表達“突然”之義。教授把它歸入“獵狗”,實在匪夷所思。獵狗捕獵,難道不是馳騁于山野,而是伏在洞中靜候獵物上門嗎?
獄——《說文》:“確也。從言。二犬,所以守也。魚欲切?!睉撜f,教授對此字的解釋沒有歪曲《說文》,但《說文》之“所以守也”的解釋未必可信。《說文通訓定聲》:“獄,訟也?!薄蔼z”就是打官司,雙方爭訟不已,就像兩狗交咬一樣。(參看谷衍奎編《漢字源流字典》,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81頁)雙犬不是用來“守”,而是作比喻。比喻取義,是漢字造字的法門之一,如“季”,《說文》謂“少偁也”。其字從“禾”從“子”,義為禾苗一樣的小孩;或倒過來說“像小孩一樣的禾苗”。秀:《說文》謂“禾,實也。有實之象,下垂也”。這沒有說清楚。此字也是比喻取義:上是一“禾”,下為一“乃(奶)”,表示的是農(nóng)作物抽穗灌漿如奶汁充盈。伏:《說文》謂“司也。從人從犬”。不確。義為人像狗一樣趴伏在地,表示守候、埋伏的意思。
獨——《說文》:“犬相得而鬬也。從犬蜀聲。羊爲羣,犬爲獨也?!边@說得很清楚,狗因為好斗而“獨”。之所以說到“羊為群”,是說羊能夠合群,以與狗的“獨”作對比。不料這位教授竟把羊和狗看作一體,得出此犬乃是“牧羊犬”的結(jié)論。且不說在遙遠的造字時代根本不會有“牧羊犬”的存在,就說對《說文》的解讀,一個著名的老文字學家竟如此糊涂,實在匪夷所思。
共六個字,只有對“器”的解釋不必討論,其余五個字的解釋都存在不同層面的問題。要知道,這是在堂堂的國家圖書館,面向全國觀眾做講座!
面對這樣“弘揚中華文化”的現(xiàn)實,我說不出其他的話。其實,也不必深怪這位教授:我就這水平,從來如此,誰叫你們請我的?誰叫你們來聽的?至于出乖露丑,貽誤蒼生,我概不負責!
二零一九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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