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引 言
若要人只舉出一部代表性的中國文學(xué)名著，大概率會是《紅樓夢》。若把文學(xué)限定為小說，則幾乎肯定是《紅樓夢》。
為什么是《紅樓夢》 ？
但凡讀過中學(xué)的人，基本都知道答案。
只是那答案，多半如回答智人如何成為了地球這顆行星上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物種一樣：因為我們擁有發(fā)達的大腦，會使用語言和工具，物競天擇，我們演化成為了萬物之靈長。
這個的答案每一項都值得追問：怎么就有了發(fā)達的大腦？語言怎么產(chǎn)生的？我們?nèi)绾味氵^了大小冰河期的氣候變化？如何在生存競爭中戰(zhàn)勝了靈長類近親以及別的人屬兄弟？我們是在世界各地各自演化，你有你的亞當(dāng)夏娃，我有我的伏羲女媧？還是走出非洲流散各地，改變了膚色和外貌？我們?nèi)绾伟l(fā)展出如此復(fù)雜的語言系統(tǒng)，靠著它建構(gòu)族群、社會、國家和各種共同體，發(fā)展科技與文明？
演化沒有方向，每一步都有各種可能。是什么力量在中間起了決定作用？
在庫布里克的電影《太空漫游2001》中，從人猿望月手中拋出的骨棒，下一秒就變成了宇宙飛船——百萬年不過一瞬。
關(guān)于《紅樓夢》的想象也類似：上一幅畫面還是乾隆竹紙的抄本，在京城收售舊書的鼓擔(dān)上被冬日寒風(fēng)吹動頁邊;下一幅畫面則是國家博物館以其為主題的大型展覽，珍而重之地放在玻璃展柜里的是那些乾隆竹紙的影印復(fù)制品，打開的那頁上，落下柔和的博物館燈光和參觀者的或許熱切或許好奇的目光……
仿佛這一切，都是命定的結(jié)局。然而這部書，也經(jīng)歷一個從“抄本”到“正典”的演化過程——這個過程不亞于從“動物”到“智神”。某種意義上，它也就是物種演化的奇跡。
這部書在兩三百年間，經(jīng)歷了多次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檢選——這三百年中國的社會變化之劇烈，即便放在整個人類文明史的坐標(biāo)系里考量，也是異常醒目的。
《紅樓夢》是文化物種生存競爭的勝出者。
它最初的文化身份，不在正統(tǒng)文學(xué)的殿堂內(nèi)，屬邊緣物種，流傳的范圍不大，它憑借自身魅力第一次突圍，借助出版的力量廣泛傳播;“五四”新文化運動，所有的傳統(tǒng)文學(xué)都被重新進行價值評估，《紅樓夢》贏得了新力量的認同，徹底改變了文化身份，從門外蹲著的流浪漢，轉(zhuǎn)而登堂入室成為新文化的座上賓;新中國建立，新的文藝觀主導(dǎo)下，古典文學(xué)作品再次進行價值排序，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都淪為末流，《紅樓夢》卻逆風(fēng)翻盤，成為“封建社會百科全書”，出版、研究始終都在國家層面的支持下進行，整個社會參與“評紅”;新世紀(jì)，《紅樓夢》作為中國文學(xué)正典的位置已不可撼動，即便有人抱怨“死活都讀不進去”，但因為歸入高考必讀經(jīng)典篇目，所有接受中等教育的年輕國人躲不開繞不過，死活都得看一看，它再次得以普及……
從物種存活的角度來看，《紅樓夢》取得的成功，幾乎可以與小麥相比。
我將在下面六章中盡力客觀、明晰地還原這一演化過程。最后一章《余論》中，我放上了一篇和自己家少年談如何讀這部書的“私家書話”。除了史料、檔案證據(jù)和文本事實之外，有爭議的觀點我都會明確標(biāo)出來，“私家猜想”我也會標(biāo)明，這些都屬于你可信可不信的部分。
關(guān)于《紅樓夢》的基本設(shè)定，我采信的是目前取得最大范圍——學(xué)術(shù)共同體與社會共同體——承認、獲得最多證據(jù)支持的學(xué)術(shù)假說。
是的，關(guān)于這本書的很多基本問題，能夠提供的答案，是假說。
關(guān)于宇宙的起源，“大爆炸”理論是假說;關(guān)于地球樣貌的起源，大陸漂移學(xué)說是假說;關(guān)于人類的起源，演化論也是假說。
自然科學(xué)如此，人文學(xué)科也如此。
假說是人類認知發(fā)展中的正常現(xiàn)象。有的會消失，譬如那個被各種“波粒二象性”實驗徹底否定、被科學(xué)共同體拋棄的概念“以太”;有的卻因為得到實證支持而越來越有生命力，譬如那個被觀測到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有力支撐的“大爆炸”理論——“Big Bang”這個名字，原本是個玩笑。
就像“紅學(xué)”這個名詞，原本也是一個玩笑。
《清稗類鈔·詼諧類》里記載了這么個故事。有位朱子美先生，華亭人，本名昌鼎，喜歡看小說，當(dāng)時稱之為“說部”，據(jù)說家里有九百多種，尤其熟悉《紅樓夢》。他平時喜歡嘲笑那些穿鑿附會談?wù)摻?jīng)學(xué)嘩眾取寵的人。嘉慶道光年間，談?wù)摻?jīng)學(xué)才是讀書人的主流風(fēng)尚。有一天他的朋友去拜訪他，問他為什么不研究經(jīng)學(xué)。他說：“我也研究經(jīng)學(xué)，只是我的‘經(jīng)比別人少了‘一畫三曲?！?/p>
繁體字“經(jīng)”，去掉上面的一畫和三曲，就是“紅”。這段故事被不止一本“紅學(xué)史”收入，作為證據(jù)證明“紅學(xué)”早就是可向人夸耀的學(xué)問，可見這些紅學(xué)家也如寶玉的媽媽一樣，是天真爛漫之人，把人家的笑話當(dāng)真了。
這個故事更能說明，讀《紅樓夢》在當(dāng)時是離經(jīng)叛道的“非主流”行為吧。
這部傳略的傳主是《紅樓夢》這部書。
我所談及的是這部書三百年演化中的真實經(jīng)歷?！凹t學(xué)”是這部書演化史上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也算是大事了，但不會過多深入。
這本傳略，只為那些充滿好奇、困惑甚至憤懣——如被逼要讀此書的我侄子計好好同學(xué)，憤怒到憂傷——的人，解釋一下：《紅樓夢》如何成為來到他面前的“《紅樓夢》”。
這是一本關(guān)于《紅樓夢》的常識之書。
如果尊駕對“紅學(xué)”頗有研究，看到這兒就基本可以出門左轉(zhuǎn)了。
當(dāng)然，支撐這些常識的證據(jù)資料，得來不易，是很多前輩學(xué)者苦心孤詣的心血結(jié)晶，值得感念。
說到這兒有種該拍一下醒木的感覺，好吧！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
幾回掩卷哭曹侯
1
公元1768年，世界上正在發(fā)生這樣一些事：
莫扎特一家在歐洲大陸進行旅行演出，這是他們出發(fā)的第五年，天才作曲家在他新寫的交響曲中第一次用了小號和定音鼓;歐洲大陸的東面，六年前替俄羅斯人民作出選擇的索菲亞公主，戴著從丈夫頭上搶來的皇冠，用一場又一場開疆拓土的戰(zhàn)爭，正在把自己變成葉卡捷琳娜大帝;英倫三島上，英國國王收到了來自新大陸殖民地馬薩諸塞的請愿書，要求廢除“湯森稅法”，雖然他無奈廢除了大部分征稅項目，但保留下來的那項茶葉，依然在數(shù)年后讓萊克星頓打出了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第一槍;探險家布干維爾登上了塔希堤島，宣布它為法國殖民地，五年之后，島上美麗的紅嘴秧雞留下了滅絕前的最后記錄……
亞洲大陸的東部，是擁有一千四百多萬平方公里疆土的大清帝國。在這里，這一年的紀(jì)年是乾隆三十
三年。
作為帝國統(tǒng)治者的愛新覺羅·弘歷，把去年清緬戰(zhàn)爭中觀望不救導(dǎo)致明瑞戰(zhàn)死的額爾格抓回京師凌遲處死，命傅恒為經(jīng)略，阿里袞、阿桂為副將軍，再征緬甸;處置了涉案金額高達一千九百萬兩白銀的兩淮鹽政貪污案中的一干官員。翰林學(xué)士紀(jì)昀，罪雖不至絞監(jiān)候、秋后決，但也被發(fā)配新疆。紀(jì)曉嵐心態(tài)還算不錯，在烏魯木齊游玩，寫下了“游人若有風(fēng)沂興，只向?qū)④娊栳Ｍぁ钡脑娋洹?/p>
紀(jì)曉嵐的詩，為兩百多年后的水磨溝風(fēng)景區(qū)預(yù)備下了推廣文案內(nèi)容。而在北京城中另外一人寫的詩，則為我們留下了關(guān)于《紅樓夢》這部書——除小說抄本以及所附批語之外，最早的信息。
2
這個人名叫愛新覺羅·永忠。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十四子胤禵，父親是胤禵的次子弘明。
經(jīng)由各類清宮電視劇的科普，估計很多人對四爺家的內(nèi)親外戚熟悉得堪比清史專家，九王奪嫡的劇情可自行腦補——請不要補太多。雍正在位的時候，這位十四爺先是被派去守皇陵，后來被削爵圈禁壽皇殿。
雍正十三年，八月，乾隆登基，三個月后就放了這位十四叔，并封弘明為貝勒。
永忠生于雍正十三年六月，祖父獲釋歸家、父親受封時他還在襁褓之中，祖父“矢報圣恩”，所以給他以“忠”為名。
塵世間受了挫折，斷了價值實現(xiàn)的道路，但終究是富貴中人，不必為衣食奔走，安頓身心反而成了問題，慣常的，是到莊禪那里去尋道路。
胤禵與高僧交往，弘明也如此，永忠跟著祖父父親，少年時就常在旁邊聽他們與高僧詩偈唱和，講論佛法。
這個禪，參得如何，不可知?？从乐易约旱奈淖郑谧约旱摹洞馊缂兌U師語錄序》中這樣說：
余自童時既承先王祖訓(xùn)誨，以佛法不可思議，留心梵典，向上提斯，故于佛理入之最深。然管窺識小，理障情惑，總未能直踏重關(guān)。雖荷剩山老師殷勤授記，究之自信不及，猶門外漢也。水邊林下，時遇高人，茶話之余，必伸參請。
祖父教誨，還有剩山和尚做他的老師，他還覺得自己是“門外漢”，話說得溫文，很有分寸?！袄碚锨榛蟆?，也概括得妥當(dāng)，謙遜卻也不失貴胄身份?！袄碚稀?，說明還是讀書的，不是正經(jīng)一心要做和尚;“情惑”，指的是還有紅塵眷戀，不會像寶玉那樣傻乎乎地嚷嚷什么“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從永忠的文字可以感覺出來，他是聰明的，即便不拘謹，但肯定不是偏激桀驁之人。
永忠喜歡參禪，還很多情。
二十二歲那年，他寫的《悼亡詩》，后來拿去給友人看時在詩下加眉批，說明為原配卞氏所作，自稱為“情種”。在他的詩稿中，“情”字隨處可見。
題為《畫桃花扇》的絕句：“桃花自是多情種，寫上招涼小扇頭。卻憶李家香扇墜，春風(fēng)獨守媚香樓。”
這寫的是孔尚任《桃花扇》里的故事，“香扇墜兒”，是香君寶寶的昵稱，古人肉麻起來是不是也很有想象力？
再舉一例，《贈幻翁家佩香小史陳瑤卿》是首較長的歌行，其中有這樣的幾句：“花非花，色非色，異樣柔情爭解得？芳華十五小腰身，一笑亦足傾人國……欲進不進身遲回，若遠若近煩疑猜。道人已是無情物，轉(zhuǎn)使心花為汝開?！?/p>
詩好不好另說，情有多深也難判斷——反正我讀來真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忍著引這些例子，只是想說明，在永忠當(dāng)時的社交范圍中，允許他把自己表現(xiàn)得如此“多情”。這些詩是他發(fā)的“朋友圈”內(nèi)容，有些還是與朋友的“合照”，顯然這是永忠和他的朋友們都認可、欣賞的正面社交形象。
乾隆三十三年，這一年，永忠三十四歲了。
十三年前，他的祖父胤禵去世;一年前，他的父親弘明去世。
永忠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乾隆封他為輔國將軍——這個將軍并不是傅恒那樣要上戰(zhàn)場的將軍。父親去世后三年，乾隆還將授他右翼宗學(xué)總管。他的一生將在詩酒、書畫、禪道、戲曲小說的陪伴下，平安終老。
如果他不是在三十四歲那年，寫下了三首與《紅樓夢》有關(guān)的絕句，他肯定會跟無數(shù)愛新覺羅家的王孫公子一樣，再有格調(diào)也不會被人記得。他不是納蘭性德，沒寫出“夜深千帳燈”這等水準(zhǔn)的句子，所以不會到了1990年，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巴巴地趕著把研究者費心搜羅來的詩稿《延芬室集》影印出版。
那三首絕句的題目叫作《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笑語私。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鬼才一中之。
都來眼底復(fù)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3
二十世紀(jì)末，永忠的詩文作為《紅樓夢》研究資料得以存世——影印手稿可以保持眉批和箋注的原有位置，中間會有涉及紀(jì)年和人物的關(guān)鍵信息;而在十八世紀(jì)中葉，永忠和他“朋友們”的喜愛，卻在關(guān)鍵時刻，保證了還未獲得完整書籍形態(tài)的《紅樓夢》，最初得以存活。
這三首詩編在戊子年內(nèi)，題目下有注：“三絕句”、“姓曹”。又加注了一句話：“瑤華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p>
永忠注中引的是瑤華的原話，瑤華自己的親筆批注就寫在這一頁的眉端。
永忠把自己乾隆三十二年之后的詩作，編了七卷，送給瑤華批閱。
瑤華是誰？
瑤華也姓愛新覺羅，是康熙二十四子誠親王胤祕的次子，名叫弘旿，字仲升，還有一字為恕齋，自號瑤華道人。他是永忠的堂叔。這位瑤華叔叔在書畫上有些名聲，看了送來的詩稿，就在上面寫了不少讀后感。
最后還寫了一段總結(jié)發(fā)言，夸永忠是“吾輩諸子中巨擘”——這些詩里面參禪的那些寫得好，另外一些似乎不太好了，你不嫌棄來找我商榷，我就在你的詩稿上直接寫批語了，至親骨肉，你一定會原諒我的狂妄的哈哈哈。
瑤華與永忠不只是叔侄，顯然還是朋友。而且“吾輩諸子”，是為“巨擘”圈定了范圍。像他們這樣身份的天潢貴胄，別人的贊許里，多少是對作品，多少是對身份，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數(shù)兒。
那位名滿天下的隨園主人，與這位供奉內(nèi)廷的貝子道人有文字往來，曾托人寄《隨園詩話》給瑤華，瑤華也寄詩給袁枚，還送了他一方玉界尺，袁枚就在《隨園詩話增補》里嘆息“路遠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又贊瑤華“能兼三絕詩書畫”。
我們再來看題目中的那位墨香。
墨香也姓愛新覺羅，名額爾赫宜，字墨香。他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的四世孫。他比永忠小八歲，但顯然是氣味相投的好朋友，知道永忠喜歡情詩，永忠寫給去世妻子的詩，就是拿給他看的，還問他：你說還有超過這樣感情的嗎？
《延芬室集》緊接著“哭曹侯”三首的是《墨香索女兒香戲綴此詩》，我們看一首感受一下這位墨香公子：“荀令衣香三日留，知君少年愛風(fēng)流。女兒香是珠娘采，莫使人疑韓掾偷?！?/p>
永忠用“韓壽偷香”的典故取笑墨香，你年輕風(fēng)流，可別讓人聞見你身上的香氣，懷疑你像韓壽那樣翻墻進去，與人家的女兒偷情，第二天上班身上香味猶在，老爹聞到，當(dāng)場破案！
我們來整理一下，在這個“皇家非主流文藝青年群”里，墨香弄來了一個市面上看不到的手抄本給永忠看，辭藻新雅，滿紙香艷，是他們愛的調(diào)調(diào)兒，卻比他們表達得高明萬分，永忠不由得對作者萬分崇拜。
這個手抄本，就是小說《紅樓夢》。
當(dāng)然不止一兩個人知道《紅樓夢》，那位略顯持重的瑤華叔叔也是知道的。他不想看，害怕有“礙語”——我很樸素地認為：這個“礙”，就是“礙口”的“礙”。指的是讓人不好意思的話。他聽說《紅樓夢》寫兒女之情，就以為寫的是“羞羞”的事，所以就“怕怕”地不看了。
殊不知他這兩字“礙語”，惹下后世汗牛充棟的筆墨官司：到底是“綺語”還是“反語”，兩邊都是深文周納，振振有詞。但凡想想，若真如后世那些聰明子孫解的那般，這兩字足以說明早就有不少人知道《紅樓夢》一書內(nèi)蘊仇恨、劍指宮闈，瑤華叔叔擔(dān)心“有礙”，卻無礙他夸獎永忠贊作者贊得妙，這般精神分裂也是罕見。他聞之久矣——只怕聞的是紅樓“艷”名。
當(dāng)然，這只是“我覺得”——別人也要別人的“我覺得”。
不過誰覺得都不重要，顯然，乾隆沒覺得“有礙”，所以皇家的文藝青年們，依舊拿著這件帶著“先鋒”、“非主流”氣質(zhì)的文藝作品的“品鑒版”、“非售品”，在朋友圈里“秀曬炫”。自詡風(fēng)流多情的永忠、墨香輩，把那惹來嫌疑的香氣，換成了他們的“社交貨幣”。
他們知道小說的作者姓曹，叫作雪芹，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永忠以不曾與之相識為恨事。墨香是否見過曹雪芹，不可得知，但他的兩位年紀(jì)比他大的侄子，卻是認識這位曹雪芹的。
4
墨香的兩位侄子，就是敦敏、敦誠。
這兩位，也姓愛新覺羅，是阿濟格的五世孫。我上文說那兩位“非主流”，除了不夠克制略顯“多情”些，還有一層含義是他們的直系家庭都有“歷史問題”：阿濟格在順治朝被賜死;胤禵在雍正朝被圈禁。到了乾隆朝，這些舊賬都不提了，但舊罪的陰影并不會徹底消失，尤其是在后代心理上。
天家富貴，卻也自有一份內(nèi)在的緊張感，何況血緣
上有遠近，性情稟賦上有差別，天子與他們自然也就親疏薄厚不同。雷霆雨露，趕上什么算什么，都是天恩——若能心性平和，會好過些;若再有點兒性情，在“我輩諸子”中比較際遇，十有八九是要變成詩人了——天分才華有沒有再說，詩人的秉性脾氣，先有了。
敦誠的《四松堂集》是刊印過的，卷一有首寫于乾隆二十二年的《寄懷曹雪芹霑》，是今天我們對曹雪芹全部想象的主要支點之一。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后，于今環(huán)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裈。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
當(dāng)時虎門數(shù)晨夕，西窗剪燭風(fēng)雨昏。
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樽。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這首詩題目中的“霑”字，為敦誠加的小字注釋?！皳P州舊夢久已覺”后有注：“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薊門落日松亭樽”后注：“時余在喜峰口”。
這里面重要的信息，是指出曹雪芹本名霑，且是曹寅的后代。詩中的“虎門”指的是朝廷為宗室子弟設(shè)立的官學(xué)，即宗學(xué)，這里指的是敦誠、敦敏所在的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xué)，我們據(jù)此得知，他們和曹雪芹曾經(jīng)在那里數(shù)過晨夕。
寫這首詩的時候，敦誠的心情顯然不太好，他在喜峰口，做征稅的差事，不得意的人想起了更不得意的人。這首詩的味道，太讓人熟悉了：不得意，有才華，不服氣，而且很驕傲——別理那些得意的人，寫書去吧。
至于寫的是什么書，他沒說，我們得猜。
把最后的“著書”替換成“弄扁舟”或者“臥白云”，寄給誰都可以，在敦誠詩里列隊出現(xiàn)的杜甫、李賀、李商隱，沒出現(xiàn)的李白、陶淵明，再早些的屈大夫，不開心都說這話，敦誠除了沒有人家說得早，說得好，別的都一樣。
除了這首，敦敏、敦誠還有幾首題贈雪芹的詩，以及曹雪芹去世之后的挽詩，近百年幾乎被人研究成篩子了。但若平心看去，不過說曹雪芹像阮籍，會用白眼看不喜歡的人，會寫詩畫畫，石頭畫得好，愛喝酒，生計艱難，坎坷而終。
詩歌中的抒情形象，難免如此。
“辛苦才人用意搜”這句永忠贊曹雪芹的話，也可拿來送給那些《紅樓夢》的前輩研究者。他們從卷帙浩繁的清人詩集文集詩話筆記、清史稿、清廷檔案里尋找著與《紅樓夢》或者曹雪芹有關(guān)聯(lián)的只言片語，哪怕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都不放過。
然而，迄今為止，所有的材料也許能給我們暈染出一個可能的背景，但關(guān)于這個人，我們還是無法勾勒出他的大致輪廓。
就這么一個模糊且單薄的剪影，支撐著我們對一位偉大小說家的想象。
有意味的是，作為曹雪芹的朋友，敦敏、敦誠不吝贊美他的如椽巨筆，但這筆卻是用來畫石頭的，不是用來寫《石頭記》的。
他們只提過一次“書”字，卻一字未提書名，他們贊美曹雪芹詩如李賀，記錄曹雪芹看了敦誠的《琵琶行》傳奇，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說他平生為詩大多是這樣的風(fēng)格。
清代的傳奇，是劇本，可以拿來演出。曹雪芹這句詩是說，白居易的靈魂看了敦誠的劇本也會非常高興，定會讓自己最喜歡的姬妾小蠻、素素——此時都已經(jīng)成了鬼了，在陰曹地府排演出來的。這兩句的確想象力奇絕有趣，但又如何能與《紅樓夢》一書相比？
不知道曹雪芹在寫《紅樓夢》，似乎不太合理，那么就是覺得不重要，至少是不值得在收入自己詩集的詩中鄭重贊美。
敦敏、敦誠的這種態(tài)度，也是情理中事。因為說部——稗官野史，畢竟不登大雅之堂。整體看《四松堂集》，雅正清新，頗有氣韻生動、甚是可讀的句子，是有根基功底的詩家面目。
同時期另一位杰出的小說家——當(dāng)然，這是我們今天的命名方式——《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他著有詩集七卷、文集五卷，但多散佚，唯《儒林外史》風(fēng)行于世。在他去世后，至友程晉裴芳懷念他的詩中有句：“我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
敦敏、敦誠之所以一字不提《紅樓夢》，是覺得那個“詩人”曹雪芹是更值得被人銘記的吧？
敦敏、敦誠雖然也是愛新覺羅家的“阿哥”，但只是不得志的宗室，跟權(quán)力中心的距離很遠，心性口氣都是道地的文人了。
他們沒提《紅樓夢》，但他們的另一位親戚，乾隆的近臣，真正的皇親國戚，卻一口氣為《紅樓夢》寫了二十首詩。
5
這個人就是富察明義。
富察氏，是世代顯赫的滿洲貴族，乾隆的孝賢純皇后，是明義的姑姑。明義的父親傅清，是駐藏都統(tǒng)，為平叛亂身受重傷后自盡殉國，京城、拉薩兩地為其建祠。長兄明仁襲爵，后赴金川平叛，乾隆四十九年死于軍中。
明仁顯然是有趣的人，他在帶兵去往金川途中路過南陽，袁枚堂弟袁樹，號香亭，在南陽做地方官，突然收到一封帶著“羽檄”的信，這是軍事信函的形式，上下大驚，打開看卻是一首詩，后兩句是：“寄問南陽賢令尹，風(fēng)流得似才子無？”
明仁只是想問問：你像不像那位袁大才子那般風(fēng)流?。?/p>
任何一種文化形態(tài)，作為生活方式的時候，都有微妙且生動之處，因為它還活著，和具體人的生命過程結(jié)合在一起。即便是學(xué)術(shù)研究也需要對生命本身與生活質(zhì)地有著起碼的理解能力，要不然就會淪為切割化石或解剖尸體。
對于活人來說，在完成存活之后，有兩個維度需要得到均衡滿足，一個是“有意義”——不管這個意義是什么，“補天”、爭取投票權(quán)、實現(xiàn)財富自由，還是拯救塞倫蓋蒂草原上的獅子……另一個就是“有意思”——不管是斗草斗茶下棋喝酒，還是跳廣場舞，打《王者榮耀》……
《紅樓夢》這部書，在最初這個階段，主要負責(zé)“有意思”。這一點作者自己也很明確。不過我們也應(yīng)該知道，拉大時間與地域尺度看，有些“有意思”，會是更高階的“有意義”。
明義在他的《綠煙瑣窗集》中寫下二十首《題紅樓夢》的七言絕句，是因為“有意思”。
他一直是乾隆的侍衛(wèi)，跟隨皇上塞外江南都去過，但他顯然是家庭中略顯暗淡的那一個。父兄自不可比，他的叔叔，一位是朝中重臣，而另一位則是那位率軍征戰(zhàn)緬甸的傅恒。堂兄弟中兩位娶了公主，那位沒娶的則是封了貝子、大名鼎鼎如和珅一般深為皇上寵愛的?？蛋?。
明義在當(dāng)時“有意義”的坐標(biāo)系里有些失落，他寫了一首七律談自己：
學(xué)劍學(xué)書苦不成，墨行儒隊兩無名。
祿微自覺羞妻子，行薄端憂辱友生。
臂骨業(yè)經(jīng)八九折，鬢毛頓白兩三莖。
臥看庭樹搖殘照，滿眼春華空有情。
明義覺得自己俸祿微薄，對不起老婆孩子，顯然他比照的標(biāo)準(zhǔn)是封侯拜相之人。他在乾隆四十二年得到了一座花園，位置在西直門外，是今天北京動物園的一部分。原屬于貝子弘暻，名為鄰善園，明義修繕之后，取名“環(huán)溪別墅”。敦誠、敦敏的詩作不止一次提到這個園子，吟詠過園中景物。永忠也是陪同乾隆六子質(zhì)王永瑢去那里游玩，和明義結(jié)識，開始交往。
明義寫《題紅樓夢》絕句，有研究者根據(jù)《綠煙瑣窗集》中作品標(biāo)注的紀(jì)年綜合推斷，可能在永忠寫那三首絕句稍后一兩年。
明義在這二十首詩前面，寫了一段小引：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這段話以及《題紅樓夢》中的兩首，隨后進入了袁大才子的《隨園詩話》，以訛傳訛，弄出很多故事，我們放在后面再講。這段話中，最有價值的信息是《紅樓夢》的書名以及“抄本”二字。
明義見到的抄本，是什么樣的，他沒說，從他詩的內(nèi)容來看，大部分和現(xiàn)存《紅樓夢》的小說情節(jié)相符，也有少部分略有出入。我在文后面附上這二十首詩，有興趣的人，不妨自己參詳。
現(xiàn)存的《紅樓夢》早期抄本中，被人稱為“己卯本”的一種，文字中有對“祥”和“曉”字的避諱，研究者認為這個抄本出自怡親王府，避的是兩代怡親王允祥和弘曉的名諱。
弘曉收藏有明義的《綠煙瑣窗集》抄本，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的《怡府書目》中有記載。
我們是不是可以就此推斷明義讀到的抄本應(yīng)該也如怡親王府中的那樣？
那個抄本的書名叫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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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提到那個對《紅樓夢》這部書的重要性僅次于曹雪芹的名號，脂硯齋。
這是因為，大概要到一百六十年后，人們才會在“脂硯齋”這三個字與《紅樓夢》之間建立重要關(guān)聯(lián)。至少此刻，“脂硯齋”還沒被記錄，也許有人見過這三個字，但是顯然沒有人太過在意。
《紅樓夢》此時還不是一部完整的書，只是作者寫下的手稿，被分散復(fù)制成了有限的抄本。抄錄幾十萬字，是一件費時費錢的事情。好在喜愛它的人，是些富貴閑人。
它被喜愛，卻并不被格外珍視——最初拿到這些稿子的人，深深地被吸引，它新奇、有趣、動人……但它不重要，至少沒有他們自己寫的那些詩文重要。
《延芬室集》《四松堂集》《綠煙瑣窗集》《鷦鷯庵雜記》《春柳堂詩稿》等等，只為中間有只言片語涉及《紅樓夢》或曹雪芹，二百多年后還被人拿著放大鏡去看作者的小字批注，推敲其中作品的編年順序，甚至為印刷刻板上的涂改痕跡爭吵不休……
我們太想知道關(guān)于這部書最初的樣貌以及那個寫書人的一切了。
我們卻不得不略帶沮喪地承認：我們所知實在有限——大于零，卻小于一。
但我們的感覺重要嗎？不重要。
那個弱小卻神奇的抄本，悄悄地召喚著自己散落各處的“肢體”，準(zhǔn)備將最初寄身的這個高端圈層積攢下的勢能化作動能，破圈而出，“紅”遍大江南北。
附 錄
《題紅樓夢》二十首
富察明義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其一
佳園結(jié)構(gòu)類天成，快綠怡紅別樣名。
長檻曲欄隨處有，春風(fēng)秋月總關(guān)情。
其二
怡紅院里斗嬌娥，娣娣姨姨笑語和。
天氣不寒還不暖，曈昽日影入簾多。
其三
瀟湘別院晚沉沉，聞道多情復(fù)病心。
悄向花陰尋侍女，問他曾否淚沾襟。
其四
追隨小蝶過墻來，忽見叢花無數(shù)開。
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
其五
侍兒枉自費疑猜，淚未全收笑又開。
三尺玉羅為手帕，無端擲去又拋來。
其六
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猧兒嗔玉貍。
忽向內(nèi)房聞?wù)Z笑，強來燈下一回嬉。
其七
紅樓春夢好模糊，不記金釵正幅圖。
往事風(fēng)流真一瞬，題詩贏得靜工夫。
其八
簾櫳悄悄控金鉤，不識多人何處游。
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
其九
紅羅繡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
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云綃。
其十
入戶愁驚座上人，悄來階下慢逡巡。
分明窗紙兩珰影，笑語紛絮聽不真。
其 十一
可奈金殘玉正愁，淚痕無盡笑何由。
忽然妙想傳奇語，博得多情一轉(zhuǎn)眸。
其 十二
小葉荷羹玉手將，詒他無味要他嘗。
碗邊誤落唇紅印，便覺新添異樣香。
其 十三
拔取金釵當(dāng)酒籌，大家今夜極綢繆。
醉倚公子懷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其 十四
病容愈覺勝桃花，午汗潮回?zé)徂D(zhuǎn)加。
猶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較差些。
其 十五
威儀棣棣若山河，還把風(fēng)流奪綺羅。
不似小家拘束態(tài)，笑時偏少默時多。
其 十六
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
芙蓉吹斷秋風(fēng)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其 十七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其 十八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
其 十九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其 二十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dāng)年石季倫。
（《綠煙瑣窗集》七言絕句，據(jù)1955年文學(xué)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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