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個一個走掉,通常走得很遠、很久。在很長的歲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頭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踏數(shù)日,然后又歸于沉寂。留在里面沒走的人,體態(tài)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nèi)愈來愈靜,聽得見墻上時鐘滴答的聲音。梔子花還開著,只是在黃昏的陽光里看它,怎么看都覺得凄清。然后其中一個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個,從暗暗的窗簾里,往窗外外看,仿佛看見,有一天,來了一輛車,是來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鎖了門,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輪椅中,被推出去,也可能是一張白布蓋著,被抬出去。
——龍應(yīng)臺《寒色》
那個六月,爺爺似乎特別愛聽揚琴,天天抱著收音機不撒手。曲調(diào)悠揚的戲曲聲使剛剛?cè)敕行灍岬目諝怙@得愈發(fā)讓人透不過氣。
奶奶的嗓門一如既往的大,念叨這個,數(shù)落那個,爺爺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她故意嗆幾聲。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按時吃飯,然后遛彎,累了就坐在門口被歲月磨得水滑的青石板上休息,一切是那么平常,與往日無異。
那天,爺爺吃飽飯后,手捧著收音機坐在門口的青石板上消食,收音機里依然播放著他最喜歡的《穆桂英掛帥》。
期間爺爺還跟一個老大爺說笑了幾聲,可是笑著笑著,他的頭就低了下去。
當(dāng)有人發(fā)現(xiàn)異樣,連忙把爺爺送往醫(yī)院時,而我站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望著他們倉皇的背影遠去,那收音機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像在哀鳴。
在所有人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后,爺爺靜靜地出了幾口長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特別悲傷,爺爺他年過古稀,一生沒遇過太大災(zāi)難,走得安寧,也沒有受罪,算是喜喪。
爺爺頭七那天,我們?nèi)叶甲谠鹤永锍燥?,爸爸讓我們把桌子移得偏一點,不能擋了爺爺?shù)撵`,爺爺要走了,那天晚上刮著靜靜的風(fēng),像一聲聲微不可聽的喟嘆,像是爺爺最后的留戀,像是那無聲的告別。
爺爺算是村子里的老人了,輩份很高,葬禮如期舉行當(dāng)天,村子里的人也幾乎都來了。
奶奶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奶,也從遙遠的村子趕了過來。
奶奶的老家不在這邊,聽她說,她出生在饑荒年代,因家里實在是窮,十二歲被賣做童養(yǎng)媳,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受盡苦楚,在最后在一次大逃難中逃跑,幸運地嫁給了爺爺。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奶奶常在我耳邊念叨姨奶。
她說,那時候父母被強制去集中地做農(nóng)活,一做就是一整天。那時候她還尚在襁褓,是姨奶每天挨家挨戶地去向村子里的人討吃的。她說,沒有姨奶,她可能早就餓死在那個“人吃人”的年代。
姨奶比奶奶大七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纏多病,遠行不便。
看著兩個頭發(fā)花白的小老太親昵地坐在一起,兩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回憶著過去雖然清苦但卻因為對方的存在而美好的時光,我莫名感到很幸福,也很感動。她們互訴著這么多年的酸甜苦辣,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依舊純真的笑容……
分開時,奶奶拉著姨奶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兩個瘦小佝僂的身影相互依偎,像是生長在同一枝干上的蒲公英,輾轉(zhuǎn)一生,顛沛流離,相聚又別離。
終于走到了村頭很遠,姨奶望向一路上跟隨著的兒女們,對奶奶說:“好啦,別送啦,趕快回去吧,別耽誤這些小孩子們的事啦?!?/p>
“好,那下次要再來啊,可不能忘了。”奶奶依然笑得明朗,期待著姨奶下次再來。
待姨奶走遠后,我轉(zhuǎn)過了頭,不忍看奶奶早已淚水漣漣。
其實她們都知道,過了這段時間,各自的兒女們也都要回到各自的地方工作,各忙各的,誰還會因為兩個姐妹的念舊而麻煩地送她們呢。
這一別,可能再見時,一個人已經(jīng)成了照片。
爺爺?shù)脑岫Y辦過后還沒三天,爸爸的手機就響個不停。
一個貨車司機,他的時間永遠都不能由他自己來支配,手機必須24小時開機,全年無休,當(dāng)別人節(jié)假日休息、旅游、享受生活時,他只能在狹小的駕駛艙內(nèi)揮汗如雨。
從十八歲外出打拼,到如今已有三十載,時間像毫不溫柔的大刀,在爸爸臉上刻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好想讓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他變老了。
爸爸出走那天是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奶奶很早就起來給爸爸收拾東西,暖黃的燈光閃閃爍爍,泛著讓人安心的氣息。
那天我騎著電瓶車載著爸爸去車站的路上,爸爸說:“小千,你奶奶年紀(jì)大了,在家不要惹奶奶生氣,多主動干點家務(wù)活,多注意奶奶身體情況,有啥事給你姑姑打電話,你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
又是從小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不變樣的叮嚀,我不耐煩地一一應(yīng)著,但內(nèi)心卻感覺十分溫暖。
黎明的風(fēng)柔柔地撲在臉上,像爸爸那飄散在空中的嘆息,我也猜不出里面有多少無可奈何。
爸爸分別的時候往往不會回頭,只會留下一個匆匆忙忙的背影。
行李重重地壓在他的背上,讓他直不起腰來,很多時候我覺得那行李像是能禁錮住爸爸歸家的靈魂一樣,但或許那也是他肩膀上的責(zé)任。
這種告別無可奈何,又無能為力,可是話離別的人都希冀著再聚。
很久之后,一個下午,媽媽讓我去接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放學(xué),我牽著弟弟從教室走到校門口,路上弟弟笑著跟所有同學(xué)和老師一一告別。
一聲聲的告別充滿了生氣,'再見','再見','再見'……
那稚嫩的臉上沒有絲毫悲傷,只有陽光明媚,全是對明天再見時的期待,他們多好啊,所有真正的離別還藏在很多日子的后面。
有人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遇見。
像高三那年的各自奔向自己理想中的大學(xué);像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在自己的城市打拼;像對過去的不滿意的自己說再見……
有些告別,是無聲的,在一個平常的午后,他就靜靜地走向來時的路。
有些告別,是永遠的,明知再見無望,可是仍要給對方留一個念想。
有些告別,是大張旗鼓的,這種告別往往是還會再見的,因為還年輕。
如果我們能像老人那樣遇見,像孩子一樣告別,該有多好。
可是,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就是要經(jīng)歷種種離別,而我們只能希望經(jīng)此一別,愿相見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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