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有污點的軍旅老師 他又給我講了好多創(chuàng)作小說的常識:什么左右脈絡,上下呼應,前后邏輯呀,這些都對我后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埋下了伏筆。 漸漸地,我們有些情感上的交流了。每天晚上我們吃完了晚飯,都要到營房外邊去散步,他開始講起了他的身世和過去了。 他比我早入伍十年,也比我大十歲。他出生在東北一個偏僻的小縣城,父親是位中學的語文老師,祖父輩是晚清的秀才,家里有很多藏書。他從小就愛學習,高中畢業(yè),作為學校的學習尖子,父親指望他能考上好大學,但他就是想當兵。這主要是他舅舅對他的影響。那年,已經是大尉軍銜的舅舅帶著年輕漂亮、穿著旗袍的舅母回鄉(xiāng)探親,一下子在家鄉(xiāng)引起了轟動。他暗下決心,他的將來就是要像舅舅那樣風光。 他如愿當兵以后,很快展露了他的才華,豐富的知識水平和扎實的文字功底,使他很快提了干。從調到了團政治處,到調到了師政治部,又被領導發(fā)現調到了軍政治部不到兩年時間。他的文筆很接地氣兒,很適合當年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老首長的口味。很快,被選為了黨委的秘書。 他不但能寫,還能說會道,會處關系,辦事能力強,上下威望高,前途一片光明。 我們一行四個人坐著慢車“叮咣”了大半天,才到了北京的永定門車站,我們都對北京不熟悉。當找到衛(wèi)戍區(qū)的下屬的一個單位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衛(wèi)戍區(qū)糾察隊的領導簡單介紹了馬廣驥被抓的經過: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后,沒有回部隊,卻住進了一個階級異己分子家屬的家里。北京的朝陽大媽那個時候就比較厲害,沒過一個星期就舉報給了北京衛(wèi)戍區(qū)。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深夜,糾察隊敲開了那個女的家門,從立柜里把個赤身裸體的馬廣驥拖了出來。聽得我們直臉紅,一個勁地替領導道歉。 我們領取了詢問筆錄,做了交接手續(xù)后,隨著糾察隊的領導來到了院子里的一個簡易防震棚。 打開鐵門,灰暗的燈光下看見馬廣驥坐在角落的地鋪上。他驚恐地看著我們每個人。突然,他發(fā)現了我,沖上來一把抱住了我,帶著哭腔喊道:“他們打我!……” 他那張白白的臉臟兮兮的,顯得異常臃腫,眼皮耷拉著,下巴成了雙層的了,一張嘴臭烘烘的。 我厭惡地把他推開了。 在永定門車站等車的時候,我給每個沒吃晚飯的人買了一個面包。猶豫了一下,也給他買了一個。但當我把面包遞給馬廣驥的時候,他卻來了一句:“能不能再給我一個?這兩天可把我餓壞了!” 我是又好氣又好笑,把我那份給了他。起碼有一點我放心了,他不會想不開尋死覓活了。 客車上只有一排空座位,只能讓兩個戰(zhàn)士夾著他坐下。我和保衛(wèi)股長站在過道的兩邊。 深秋的夜晚,車廂里寒風刺骨。馬廣驥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身體不時地抖動著。我發(fā)現他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外面套著“的確良”夏裝,就把我的棉大衣脫了下來讓給他,他客套了一下就迅速地穿在了身上。 保衛(wèi)股長低聲地說:“你讓給他干什么,你不冷嗎?” 我說:“嗐!他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凍壞了回去會挨批的?!?/span> 老股長拍了拍我的肩膀。 把他押回來的第二天,政治處黨支部開會,決定給馬廣驥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原本要給他兩年的,但是怕轉業(yè)地方不接收。這一點還讓他占了點便宜。 宣布完對他的處理以后,開始了對他的批判了。大家火力十足,什么“品質惡劣”呀,什么“豬狗不如”呀,什么“沒有騷味兒活不了”啊!有的還直接罵起他來了,說他是什么“配種站的叫驢!”…… 把個馬廣驥批的滿頭是汗。 大家都講了一遍,該輪到我了。見我半天沒吱聲,副主任點名了:“小朱講講啊!” 我為難地皺著眉頭,憋出了一句:“該說的大家都說了,其他的我也不懂?。 ?/span> 不知是我表情的古怪,還是我講的話幼稚。大家“哄”地一下笑了起來,連馬廣驥都笑了起來。副主任一看這局面,憋住了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馬上說:“散會!” 回到了宿舍,馬廣驥脫了鞋上了床,背靠在了墻上,看著我竟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我一下子火沖到腦門子上,沖上去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道:“你這個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你已經因為那個女軍人毀掉了你的青春了。你還又想讓這個北京女人毀掉你的一生嗎?你沒想一想你后半輩子怎樣過嗎?你愛人知道了,會原諒你嗎?你的女兒將來知道了,會認你這個父親嗎?你還不覺得丟人吶!不說別的,我跟你住在一個屋里,我都覺得抬不起頭!……” 他沒有想到我會發(fā)這么大的火,愣了一會兒,低下了頭,兩滴眼淚掉了下來。然后一下子把頭扎進了被子里,肩膀劇烈的抖動了起來。 那天夜里,他伏案寫了一夜。他的表情從平靜到凝重,又到了憤怒,最后又到了悲痛,他拿出手絹擦拭著眼淚和鼻涕,看得出那可能是觸及到了傷處,撼動了他的靈魂,悟出了做人的真諦。他是否是在想跟他的過去決裂呢? 望著他那俊朗的外表,想著他那超群的才華。如果他當初沒有遇到那個女軍人,按當時他那么高的起點,按他的軍齡和表現,他現在至少也到了團領導的崗位上了??上а剑】上?。 第二天,他敞開了心扉和我交了整個過程的實底。 他和那個女軍人在軍機關分開以后,始終是藕斷絲連,來往不斷。北京寄來的信和到縣城里幽會,都是那個女人。那段時間,那個女人的丈夫在外交學院畢業(yè)后被派到了非洲的一個國家。她為了排遣寂寞,就不間斷地與他聯系。馬廣驥到軍區(qū)總院住院,也是她幫助聯系的。 可是就在他住院做手術的時候,那個女人的丈夫被分配到了歐洲的一個國家當武官助理。就利用走馬上任的機會,帶著她到西歐的發(fā)達國家轉了一圈。在現實面前,這位女人的價值觀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馬上疏遠了他。他做手術沒有得到她的問候,后來的住院也沒有得到她的關照。 當他收到她的絕別信之后,他精神徹底崩潰了。他想到他的前程就是被這段孽情毀掉的,滿腦子都是想采取什么辦法去死。 和他同病房的住著一位老軍人,是當年傅作義部隊起義過來的軍官。他有個漂亮溫柔的妹妹經常來看他。他那妹夫以前在北京的舊體制里當過警察,文革初期查出來不好的案底,被發(fā)配到了寧夏去勞動改造去了。 當那妹妹看到萎靡不振的馬廣驥,動了憐憫之心。主動關心他,安慰他。每次給哥哥帶來的慰問品都有他的一份。在這個女人溫柔的關懷下,他的心多少得到了點平撫。 醫(yī)院多次催他出院。最后,他辦完了出院手續(xù),直接進入了這個女人的家。 那個女人向居委會報告是她的表哥來了,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時間不長就找出了破綻?!?/span> 我有個感覺,就是從那天起他收心了。他先后接到三封北京發(fā)來的信,我不知道是哪個女人發(fā)來的,但他都當著我的面把那信撕得粉碎。 不久,她把愛人接來了,準備在他轉業(yè)之前辦理好隨軍手續(xù),一起回老家過踏實的日子。 但他沒有讓他愛人住在營房,而是安排到了縣城,怕他愛人知道了他那段不光彩的事兒。 他對我很感激,經常叫我到縣城他們家,他愛人給我們包餃子和做東北菜。漸漸地,我發(fā)現他對他的愛人關愛之至,呵護有加了??赡芩X得他心里有愧吧! 轉眼就到了安排轉業(yè)干部的時候了。軍里的老領導親自打電話替他說情,他的兵齡也符合要求,部隊順利地給他妻子辦理了隨軍手續(xù)。 那天,馬廣驥拎著一個旅行包來到了我的宿舍。從包里抱出三摞厚厚的、裝幀精美的合訂本。說是他愛人親自為我裝釘的。 第一摞:是他挑選出過去他寫的各種類別的內部材料合訂本。我馬上推辭:“這都是你的半生心血啊,怎么能隨便給我呢?” 他說:“到地方不想搞內部材料了,一門心思搞點文學創(chuàng)作,將來想當一名知名作家?!?/span> 第二摞:是文革之前的《大眾電影》月刊的合訂本。封面是電影《阿詩瑪》楊麗坤的劇照。我特別喜歡那張劇照,每次到他們家我都百看不厭,愛不釋手。他說我懂得欣賞,送給我是物有所值。 第三摞:是兩本裝訂在一起的集郵冊。因為我不懂集郵,我說什么也不要。他硬塞給我,說:“這可是好東西啊,等著天下穩(wěn)定了,這東西是很值錢的呀!”我一聽更不能要了。 他說這些都是他們家最珍貴的東西,其他東西不足以表達對我的感謝。最后,盛情難卻,也沒有什么辦法就接收了。 我也把我剛買的一雙進口的牛皮靴子送給了他。 他那天很激動,說了很多發(fā)自內心地感激我的話。他紅著眼圈對我說:“你雖然比我小了很多,但你的正直和善良對我的影響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如果我們家里后半輩子過得好的,我們是不會忘記你的!” 說的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他辦理完了轉業(yè)手續(xù)后,來到了我的辦公室。又跟我說了很多交心的話。最后,他紅著臉對我說:“把外屋書柜里的那十二本的《資治通鑒》送給我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還是狠了狠心說:“那書要是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送給你,但那是公家的呀,我是做不了主的?!?/span> 他又說:“就那么十幾本,我拿走后,你用其他書遮擋一下不就行了嗎?” 我很堅決地說:“不行啊,我是股里管內勤的,我不能監(jiān)守自盜??!” 我們之間陷入了尷尬。 吃中午飯的時間到了,我邀請他到食堂吃飯,他說家里有戰(zhàn)友等著他呢。 臨走時,我答應第二天到火車站為他們一家人送行。 但當我吃完飯趕回辦公室的時候,發(fā)現窗戶打開著,一看書柜那十二冊《資治通鑒》的位置上被其他書給占用了。 一張紙條被風吹到了地上,那上邊是馬廣驥剛勁有力的字跡:“原諒我吧!我太愛這套書了。盜書不是盜?!?/span> 我看到門和窗戶都沒有被撬的痕跡,我在想:這個老家伙是趁著我不注意,早把窗戶的插銷打開了。 看到窗臺和地面上踩得滿是泥巴,可以想象出這個老家伙偷書的時候是多么狼狽啦! 我氣不打一處來,脫口罵出了那句不應該罵的話:“這真是滿肚子男盜女娼?。 ?/span> 第二天,我原本答應去車站送他們一家。但是我沒有去。 一個星期以后,我跑到縣新華書店,想自己買一套《資治通鑒》給書柜補上。但那個年代又是個不容易的事。要在單位政治處開一封信,到出版社去訂購。我怕動靜太大被人發(fā)現。沒敢。 后來,沒過多久就全面放開了,我買了一套補上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呀,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們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人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得到了極大的豐富,收藏和文玩的風氣也逐漸的恢復了起來,甚至比過去還更加火爆。 那年,我利用星期天和愛人逛街,無意間看到了郵電局旁邊的集郵市場異常熱鬧。我擠進去一了解,嚇了我一跳。那些老郵票可真值錢吶!有的幾萬,還有的到了幾十萬。我記得馬廣驥送給我的那兩本集郵冊,其中一本是民國時期的,那里面我都見到過袁世凱和孫中山的頭像,是否也很值錢呢? 又到了一個星期天,我拿著那兩本集郵冊來到了集郵市場。剛一打開,人們就圍了上來,立刻引起了轟動。他們搶著拿著放大鏡在那層薄塑料紙上蹭來蹭去,紛紛要搶購我的郵票。有的出一萬,有的出三萬,一套齊全的老郵票,他們要出七萬元。還有的想拿其他票跟我換的。我被擠得東倒西歪的。 這時,我們院的一個發(fā)小一把拉住我就往外跑。當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狠狠地對我說:“你怎么膽子這么大呢?哪有郵票讓人這么看的?讓人做了手腳怎么辦!” 我說:“我也沒想到能值那么多錢呢!” 他說:“我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你這是奇貨。” 在一個僻靜處,他拿出放大鏡和工具書,從頭至尾審查了一個遍。最后,他激動地說:“你這可是品相好,配套齊的兩本集郵冊呀!上冊是民國時期的,下冊是建國時期的。光那一套光復共和的二十四枚袁世凱和孫中山的頭像和第一輪十二生肖整套版就不簡單。還有京劇臉譜的八枚整套版也非常難得。你這還有紅軍時期到抗美援朝志愿軍時期的郵票。遺憾的是,沒有文革以后的。我保守的估價,這兩冊也值個三、四十萬呢。你能買一套好房子了!” 我震驚了,我迷茫了,我懊悔了!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我突然覺得我這個人太淺薄,太世俗了。這么多年來,我誤解了他,冤枉了他了。 那天,他處心積慮地把書拿走,有什么利益所在嗎?無非是想在逆境中找回自己,選擇出人生的另一條路。無非是在失意中提高自己,成為對社會有用有貢獻的人。我當時怎么那么軸,為什么沒有自己先把那套書買下來,讓他堂堂正正地拿走呢? 我為什么那么絕情地中斷了與他的友誼,不去車站送他呢?作為他在部隊少有的朋友,答應了送他而沒有送,這對他、他的愛人以及他的女兒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呢? 這時,我那發(fā)小拽著我的胳膊問我:“想兌現嗎?” 我說:“不兌!” 他又扯住我的衣袖說:“換兩張,換兩張!” 我回頭慍怒地說:“對不起,我不換!” 這時,我似乎理解了他的紙條上的那句:“盜書不是盜”的含義了。同時,我又對他那所謂的生活作風問題也感到憤憤不平了,他后來和有夫之婦來往固然不那么道德,但那是誰造成的呢?他開始追求真正的愛情又有什么錯,為什么會弄得遍體鱗傷呢?。 那天晚上,我出去散步,我望著東北方向,突然思念起馬廣驥了。是他傳授給我的機關業(yè)務知識,使我在部隊立住了腳跟。軍旅期間,我有六十多份內部文章被師以上《政治工作簡報》采用,還有四份被軍區(qū)、總政機關采用,這都是在他那打下的基礎。 他建議我搞文學創(chuàng)作和點撥的寫作技巧,對我后來出版了長篇小說,還當選了市一級的作家協會副主席,也不能不說起了一定的作用。 不管他身上是否有污點,但他畢竟是我人生道路上知識領域里的良師益友,我應該感恩才對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兩本集郵冊。不行!我得找到他,把那珍貴的東西還給他。 第二天,我給那老部隊的朋友打遍了電話。詢問他轉業(yè)后的地址。因為他是外單位調來的,又有年齡上的差距,對他轉業(yè)后的情況說什么的都有。但有個當初搞干部工作的朋友對我說:“他回地方后干的還算好,從縣里基層單位干到了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但也是聽說。” 我覺得這個說法還算靠譜,就按照那個市里的宣傳部的地址給馬廣驥寄了一封掛號信。但時間不長就因“查無此人”退了回來。 這幾年,在信息網絡的沖擊下,集郵市場每況日下,那兩本集郵冊已經沒有當初的價值了。但我還是想再找到他。當面訴說我的思緒,當面檢討我的無情,當面把集郵冊鄭重地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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