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丨祁鴻儒 洞兒溝村是一個看似普通的山西村莊,但天主教在當?shù)赜腥俣嗄甑膫鞑v史,這里建有一座“七苦圣母堂”,并且流傳著許多宗教傳說故事。英國牛津大學東方學系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透過這些現(xiàn)象,充分利用西文教會檔案,從微觀地方史的角度揭示了明清時期耶穌會對華北農(nóng)村社會生活的影響。 ▲英國牛津大學東方學系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 本文整理自沈艾娣教授新著《傳教士的詛咒——一個華北村莊的全球史》(以下簡稱《傳教士》)的新書分享會,該講座系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主辦的2021年香港書展“中大主場”系列講座第三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編輯余敏聰主持。 沈艾娣教授博士畢業(yè)于英國牛津大學,現(xiàn)為英國學術院院士、英國牛津大學東方學系教授、英國牛津大學彭布羅克學院何鴻燊中國史研究員、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客座教授等。主要研究領域有微觀史、口譯社會史、近代中歐交流史、二十世紀儒家思想、天主教等。主要著作有《夢醒子——一位華北鄉(xiāng)居者的人生》《傳教士的詛咒——一個華北村莊的全球史》《創(chuàng)造共和國民——中國的儀式和符號(1911-1929)》(The Making of the Republican Citizen: Ceremonies and Symbols in China, 1911-1929)等,在英文學術刊物發(fā)表論文多篇,并即將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新著The Perils of Interpreting: The Extraordinary Lives of Two Translators between Qing China and the British Empire(《翻譯的危險:清朝與大英帝國兩位翻譯家的非凡人生》)。 ▲洞兒溝村 沈艾娣教授首先介紹了《傳教士》一書的研究對象——一個名為“洞兒溝”的山西小村莊。據(jù)說這個村里只有一個離婚的女人不信教,因為天主教不允許離婚;而除了她以外,這個村沒有其他不信教的人。 她第一次去洞兒溝村,是因為此前的著作《夢醒子——一位華北鄉(xiāng)居者的人生(1857-1942)》一書的主人公劉大鵬提到了此地。乍看之下,洞兒溝村是一個很普通的華北農(nóng)村,可是細看卻發(fā)現(xiàn)這個村有些特殊:很多家門口的對聯(lián)都與天主教有關,如橫批內(nèi)容包括“主賜平安”、“萬有真源”等。其中的“萬有真源”來自康熙皇帝當初為天主教堂題寫的匾額內(nèi)容,是康熙皇帝同意傳播天主教的標志。村里有一座哥特式教堂,而在村后的山上有一座中式建筑風格的教堂。 ▲洞兒溝村中的哥特式教堂 ▲七苦山上的中式教堂 ▲沈艾娣此前的著作《夢醒子》(左圖)以19-20世紀之交的一位山西紳士劉大鵬的日記為核心資料。右圖為沈艾娣著《傳教士的詛咒——一個華北村莊的全球史(1640-2000)》書影。 沈艾娣教授表示,通常在地方志等史料中少有關于某一個村的豐富資料,但是洞兒溝有前后幾百年的史料。這些資料大部分在歐洲的檔案館,也有一些在清代的《教務教案檔》中。歐洲的檔案館中有一些中文史料,但大多是用拉丁文、意大利文、法文書寫的資料。通常認為,清代中國天主教徒多在成人后才入教,是受到傳教士影響后的結果。但是從1620年到1940年間山西省的成人接受洗禮數(shù)據(jù)可以看到,明末清初有較多成人皈依天主教,在雍正皇帝即位后,入教人數(shù)明顯下降,直到20世紀左右成人入教再次變多。18、19世紀到山西的傳教士很少,而且他們停留時間較短。 ▲1620-1940年山西省成人受洗人數(shù)統(tǒng)計圖 洞兒溝當?shù)卮迕褚膊⒉徽J為自己信教是由于傳教士的到來。如村民段氏回憶,他們的祖先來自臨近的清源縣,原本在北京做生意,期間段天和、段萬和兩兄弟加入了天主教。段氏兩兄弟回到山西后,由于不被故鄉(xiāng)的村民接納,于是離開了原來的村莊,搬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建立了洞兒溝村。其他村民也提到祖先在外地入教的經(jīng)歷,大部分在北京,也有的在廣州。這些人可能并非遇到了外國傳教士,而是加入了大城市的小教會。因為根據(jù)社會學家的調查,成年人在離開自己家鄉(xiāng)后信仰新宗教的可能性會增大??滴跄觊g,那些在其他地方入教的人帶回家鄉(xiāng)的天主教非常簡單,大部分情況下把主神稱為“天”,他們也有“圣母”,她的形象與傳統(tǒng)的觀音像接近。 ▲洞兒溝村中的耶穌像 雖然天主教和基督教中關于“十誡”的描述有所不同,但是洞兒溝村中也有“十誡”,其中前面四條關于“天”,后面六條關于“人”。關于“人”的六條中最重要的是“孝敬父母”,這與傳統(tǒng)的孔孟之道接近。而后面的不殺人、不偷盜等都是常人能夠接受的一般道德,在佛、道等其他宗教中也有相同之處。 ▲“十誡” 還有一些簡單的祈禱文,如《天主經(jīng)》、《圣母經(jīng)》等,但是在詠誦這些經(jīng)文時,洞兒溝的天主教徒會模仿當?shù)胤鸾掏降那徽{。甚至現(xiàn)在教會里使用的也是來自佛教的音樂唱法。此外,天主教的齋戒在山西體現(xiàn)為食素??梢钥闯錾轿鞯奶熘鹘淘谠缙诰鸵呀?jīng)非常本土化,與地方文化相結合。因此,清代的官員可能無法分清這些天主教徒與當?shù)氐姆鸾绦∪后w。 ▲帶有本土化特征的天主教建筑 《傳教士》以探究當?shù)靥熘鹘虨殚_篇,之后的每一章都以村民所講述的故事為引子。在此基礎上,沈艾娣教授尋找了有關故事由來的資料,分析了故事背后的情況。她分享了其中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去往羅馬的神父”。從前在神學院里有一個很努力的學生,他對中籍神父地位太低感到不滿。比如,吃飯時外國神父坐在上首,中國神父坐在下面;中國神父去世后埋葬在外國神父腳部,等等。于是這位不堪忍受的中國神父跑到羅馬,把自己的故事寫在帽子上,跪在教皇面前讓他看。教皇終于同意讓中國神父與外國神父地位平等。這個故事廣為流傳,其原型是一位叫王廷榮的神父,他出生于文水縣新立村,他的父親是商人。王廷榮神父十幾歲便進入神學院,當時神學院的學生逃到了澳門。在澳門,他得到了去意大利那不勒斯中國學院學習的機會。1848年歐洲大革命期間,他目睹了意大利南部的民族革命,受到其影響,晉鐸之后回到中國,發(fā)現(xiàn)山西的外國傳教士歧視中國神父。因為鴉片戰(zhàn)爭之后,傳教士與神父的地位發(fā)生改變。鴉片戰(zhàn)爭之前,外國傳教士在中國的活動是非法的,他們需要非常小心,聽從教徒的吩咐,以防被官府知道。但是鴉片戰(zhàn)爭之后,如果在中國的農(nóng)村發(fā)現(xiàn)一個外國人,政府并不會把他抓進牢里,而會把他送到上海,傳教士對此并不害怕。此外,在歐洲的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法國投入大量財力傳播天主教,傳教士因此變富裕了。之前,傳教士們需要依靠當?shù)氐慕掏缴?,其中主要是信教商人的捐贈。但后來,傳教士們有了自己的錢,在當?shù)赝顿Y建立了孤兒院、學校、醫(yī)院等機構,并把持其中權力。這些都對中籍神父有很大影響,王廷榮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后,去了羅馬向教廷控訴。他似乎并沒有見到教皇,不過傳信部當時只是讓他回去,沒有批評他的做法。由此可以看出帝國主義在中國教會內(nèi)部的問題。 第二個故事就是“傳教士的詛咒”。傳說有一位法國神父給洞兒溝帶來了露德圣母像。后來這個傳教士被調到了另一個堂區(qū),他想帶走圣母像,但是村民不愿意。傳教士很生氣,罵村民是“猶太人”,當他離開村莊時,他脫下鞋,祈求天主下七年災荒懲罰村民。后來村中出現(xiàn)了冰雹等災害,村民們沒有辦法,只好求助于圣母瑪利亞,并修建了七苦山朝圣地。 ▲七苦山上的圣母瑪利亞雕像 這些故事很難讓人相信真的發(fā)生過,但實際上并非毫無依據(jù)。洞兒溝確實有露德圣母像,也曾來過一位脾氣很差的意大利傳教士。根據(jù)相關書信可以看出,傳教士不僅與中籍神父有矛盾,隨著他們權力的擴大,有時也與當?shù)卮迕癜l(fā)生沖突。這個問題最初是方濟各會的傳教士釀酒需要使用大量水資源引起的,后來又與教會相關聯(lián)。 ▲洞兒溝村對七苦山來歷的介紹 1926年,首批中國籍主教在羅馬祝圣,汾陽主教陳國砥成為明清以后山西的首六位中國籍主教之一。此前西方傳教士不能接受中國主教。中國主教也有自己的新思想,他們幫助中國神父與國外教會組織溝通。因為意大利在20世紀30年代受法西斯主義影響很深,所以當時山西的中國主教和意大利傳教士的關系很不好??赡苁艽擞绊?,新中國成立后,他們雖然與教廷保持聯(lián)系,但認為中國人應該有自己的教會組織。沈艾娣教授在寫作此書時感受到,即便是如此偏僻的農(nóng)村的歷史,都與世界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具體到教會而言,雖然教徒在當?shù)厝虢蹋彩艿轿鞣絺鹘淌康挠绊?,而且當時的中國主教也與世界性宗教組織保持聯(lián)絡。本土化同時也反映了全球化,兩者在山西一直緊密相關。 ▲首批中國籍主教(從左至右:海門主教朱開敏、臺州主教胡若山、汾陽主教陳國砥、宣化主教趙懷義、蒲圻主教成和德、安國主教孫德楨) 講座之后,沈艾娣教授回答了讀者的線上提問。 提問:您在《夢醒子》中關注劉大鵬,在《傳教士的詛咒》中關注洞兒溝村,您的研究與山西結下了不解之緣,請問您為何如此關注山西,它在近代中國是否有某種代表性? 沈艾娣:“代表性”這個詞在微觀史研究中沒有意義,社會學研究中也不能說一個個體具有什么代表性。山西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來到山西后對當?shù)氐臍v史、人文產(chǎn)生了興趣,當?shù)厝说臒崆橐策M一步增進了這種興趣。我剛寫完的書也有一些篇幅涉及山西,這純粹是個人興趣使然,而非由于山西有什么代表性。 提問:請問您以后是否會換一個省份研究,比如對比一下南方與北方的鄉(xiāng)村有何不同? 沈艾娣:我剛剛寫完了一本關于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小斯當東(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和早期中英關系的書。這本書的一部分關于中籍教士李自標,他曾在山西長治工作,所以書從長治開始講述。而后面部分小斯當東的很多故事與廣州有關。不過這本書與翻譯有關,不完全是一本“地方史”。關于翻譯的這本書我原本打算作為《傳教士的詛咒》中的一章,但是發(fā)現(xiàn)相關人物沒有去過洞兒溝村,所以另寫了一本書。我現(xiàn)在計劃開始寫一本全國性的現(xiàn)代社會史,可能不會做兩個省的比較研究。不過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可能也會寫一部山西通史。 提問:當時耶穌會用了很多精力適應儒家社會,請問耶穌會又是如何與地方的佛、道教勢力相處的? 沈艾娣:我不是耶穌會研究的專家。一方面,我不會葡萄牙語,而很大部分的耶穌會檔案用葡萄牙文書寫;另一方面,《傳教士的詛咒》一書關于洞兒溝,而非晉南,這里不是耶穌會的活動范圍,我難以接觸其史料。耶穌會主要在山西南部的絳州附近傳教,其中就有著名的耶穌會士高一志(Alfonso Vagnoni),他與當?shù)貎纱蠹易尻P系很好。我書中的傳教士都來自方濟各會,他們與耶穌會的態(tài)度不同,早期沒有實行融合的政策。 提問:所謂“中國文化與基督教的不相容”是否更多源于在不同歷史交匯處、用不同方式構建的國家和全球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而非文化差異? 沈艾娣:我并不認為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有特別的互不相容之處。我認為基督教和中國文化都很博大精深,其中都有豐富而不同的內(nèi)涵,它們完全有可能在文化上相安無事。當然,這不是說不同時期的政治分歧不會有各類紛爭和困難,這些隨時間變化。在清代,不祭拜祖先牌位會帶來很嚴重的問題,而如今在中國普通的中國人并不會這樣做,但卻有天主教徒還如此。所以,19世紀和現(xiàn)在讓一個人成為中國人的政治背景是不同的,基督教的內(nèi)容也極其多樣化。它們在文化上有很大的延續(xù)性,但也有巨大的流變。在我寫這本書時,我常常被問:“這本書里的耶穌和《圣經(jīng)》在哪里?”,我說,在19世紀的天主教中耶穌和《圣經(jīng)》不是什么大問題。18世紀意大利的天主教與20世紀美國的天主教都很不同,更不必說它與20世紀末美國的新教了。中國文化與基督教這兩方面都不能評價,它們都太多樣了。 提問:我很欣賞中譯本《傳教士的詛咒》中對全球史的強調,您認為這兩個版本有何不同? 沈艾娣:我不認為在“全球史”方面有太多不同,郭偉全的翻譯很優(yōu)美,也很準確,實際上還可以翻譯得更隨意一些。事情是這樣的,當我開始寫書時,是出于對山西和一個山西村莊的故事的興趣。但是當其他人讀這本書時,他們并不像我一樣認為,這是一部使用了歐洲材料的、寶貴的山西地方史,他們看到的是“微觀全球史”。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邀請我為本書撰寫序言時,建議我看看其他人的評價,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我對此也感到很驚奇,這些人有很有趣的想法,我就也把它們添加到了序言中。 提問:在您的經(jīng)驗中,微觀全球史與世界史有何不同之處?您很擅長選擇研究題目,請問如何選題呢? 沈艾娣:一般來說,“世界史”指的是全球性的大歷史,而“微觀全球史”是一個小范圍的題目。這與我們想象的世界史不同,因為后者是長時段、大規(guī)模的。比如,琳達·科利(Linda Colley)最新的著作《槍、船和筆——戰(zhàn)爭、憲法和現(xiàn)代世界的形成》(The Gun, The Ship and the Pen: War, Constitutions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中研究世界各地的憲法是如何訂立的,這可以稱為一部世界史著作,我寫的一個小村莊的歷史和她著作的并不一樣。關于如何選題的問題,我認為,看了很多資料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少有趣的故事,不需要刻意去選擇。這與見人是一樣的道理,當認識一個新的人后,有的人會覺得無聊,不感興趣,但也有一些擅長結識新人的人,他們很快就能對那個人生活的各方面都產(chǎn)生興趣,并講許多關于那個人的東西。在資料方面,我鼓勵大家學習不同的歐洲語言,現(xiàn)在中國人學習英文比較多,使用的也多是英文的材料。當然,中國也有很多人學習世界上的各種語言,他們也可以利用更多的外文檔案寫出更好的歷史作品。而且我也常勸西方的歷史學者學習中文,更全面的認識世界歷史。我覺得語言能力非常重要,從事研究只會一兩門語言是不夠的。 提問:請問洞兒溝村的檔案在歐洲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 沈艾娣:我看得最多的是梵蒂岡傳信部檔案,但這些檔案中并沒有一個專門的“洞兒溝”類目,而是統(tǒng)一將新的書信存放在“印度與中國”部分。想要找到特定地點檔案需要知道當?shù)貍鹘淌康男彰瑢iT查看他的書信。1802年后,單獨的“中國”檔案被分出,但這仍然是一個很大的部分,需要翻閱很多資料。傳信部的檔案非常豐富,我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查閱。雖然這些檔案有一個目錄,但卻是按照天主教問題排布,而非地理區(qū)域。不過其中有一個問題是借款與利息,從中可以找到來自不同地區(qū)與利息相關的書信。查閱這些檔案就像讀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大部頭小說,其中有傳教士從年少輕狂,到后來身體狀況變差,常常思念家鄉(xiāng)的生命歷程。此外,各個教會都有自己的檔案,比如方濟各會在博洛尼亞有自己的檔案等。檔案的語種不一,比如,長治當?shù)貍鹘淌渴呛商m人,所以研究這個地區(qū)要看荷蘭文檔案,而且這些檔案大部分存放在荷蘭。 提問:請問您如何看待帝國主義對全球化的影響? 沈艾娣:帝國主義是一個需要解釋的現(xiàn)象,在世界史研究中是很重要的部分。我最近發(fā)現(xiàn),應該將中國與印度歷史結合看待,特別是在研究英國帝國主義的問題時。我認為,我們對印度歷史研究得太少,把帝國主義的問題看得太簡單。在做洞兒溝村的研究時,我認為應該更充分地理解教會組織內(nèi)的官僚政治,而不是一刀切地劃分中國與外國,應該把兩者相結合,之前學者們說的“半”現(xiàn)象中就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