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無意與大家一道控訴迫害，那沒什么意義。事實上我相信英國出生的諾蘭自己也沒這個意愿，他只是借這個殼講述了歐洲是如何衰落的。
更進一步說，當年參與的人們自己也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幌子，核心訴求是不能讓羅斯福系統(tǒng)治下的歐洲新移民快速獲得政治地位，尤其是不能讓有過原子能委員會履歷的人分得戰(zhàn)后的贓。
所以影片開始，諾蘭就不厭其煩地拍攝了奧本海默輾轉于歐洲各國學物理，這是本片最重要的片段之一，因為在這一段里諾蘭通過玻爾、海森堡等人傳遞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
歐洲當時是科學的中心。尤其是在愛因斯坦1927年和哥本哈根學派論戰(zhàn)以后、在愛因斯坦1928年加入德國人權同盟以后、在愛因斯坦1933年定居美國普林斯頓再未離開以后。
歐洲當時更是政治的中心。尤其是在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的兩次劇烈撕扯以后，蘇和美才紛紛崛起。
在有了這樣的背景知識后我們就能明白，奧本海默，一個美國新移民（其父親是德國人，爺爺是德國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猶太人，為什么在歐洲的課堂上屢屢被輕視：
比如他在劍橋當學生時，做實驗總是做不好，會被同學和老師嘲笑，以至于他甚至想過毒死老師；
比如他在蘇黎世當老師時，歐洲年輕人來上課，會用「聽不懂他的美國英語」來諷刺他，而他不得不用荷蘭語上課來證明自己也可以「歐洲化」。
這兩個情節(jié)似乎和明面上的主線毫無關系，又不是研究原子彈，又不是和美共有聯(lián)系，但它才是本片最重要的部分：無論你學識如何，無論你是學生還是老師，美國佬就是美國佬，歐洲人不會看重你。
有了這樣清晰的概念，我們才能明白影片反復強調(diào)奧本海默留學歐洲時想家：他的自我認同是美國人（最后和愛因斯坦的對話里也說了這句），他在美國才能獲得歸屬感，所以他要回美國建立當時美國還沒有的量子學系（影片起碼說了三遍）。
而真實歷史中，奧本海默還接觸過湯姆森、盧瑟福、康普頓、泡利等，那可是20年代，是那一批歐洲科學家最勃勃生機的年代，但他還是走了，雖然他已經(jīng)有了名聲，雖然他成績出眾。
個中原因沒有明說，但我們不難猜測。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排擠的，歸根結底都是那句俗語：
寧當雞頭，不當鳳尾。
好了，現(xiàn)在我們來思考影片里頻繁出現(xiàn)的美共。
奧本海默不是刻板印象里那種只知道做研究的謝爾頓科學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非常積極地參與政治和社會事務的科學家。他出生的環(huán)境里，因為很多好的私立學校都不招收猶太人，所以猶太小孩往往會去工人學校，所以奧本海默事實上從小就和工人子弟一起讀書，也因此他身邊有著大量被種族歧視、政治壓制的群體。
這一點到他1922年步入哈佛大學時都還存在：當時的哈佛大學對于猶太人的名額有明確限制。
說白了，他們無法輕易出頭。
所以我們后來熟悉的很多社團，這類人都是有參與的。
一個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出身會使得自己在政治上受到歧視的人，身邊又有大量政治要素，他顯然不會按部就班去走傳統(tǒng)選舉的政治路徑。
我說了這幾段，無非是想說，奧本海默和他身邊的親朋好友都有左翼思想，其實是一件很必然的事情，所以他身邊人均一個美共名額，加入組織獲得社會杠桿再正常不過了。至于他自己為什么沒有加入美共呢？因為他的智力和學識讓他可以不走這條路。
一個彩蛋是，在羅斯福的治理下，30年代加入美共并不是多么難接受的事情，而一個我們比較熟悉的中國人也在那個時候加入過，他家里也有不少科學家，他姓饒。
扯遠了，現(xiàn)在我們回到電影。于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盡管影片看似一直在講述麥卡錫主義如何針對美共，但似乎影片卻完全沒有介紹為什么奧本海默會有左翼思想，而三個小時的電影甚至連歐美的生態(tài)位差別這樣的閑筆都加了。
那么只能是一個答案：美共與否，完全不重要。
那么什么重要？
針對奧本海默這批人的清洗，重要。
我要說的是，這才是本片最核心的表達：美共、猶太，都是幌子，但不讓奧本海默這類人迅速獲取政治資源和政治地位，才最關鍵。
那么奧本海默為什么會有那么大威脅？
因為奧本海默這批人，實則是羅斯福的鐵桿支持者，有聲望、有實力，還有廣泛的國際關系。
就在1940年，奧本海默還和身邊人一起給羅斯福第三任投了票。
這是本片的另一個大背景：在羅斯福去世后，美國高層發(fā)生了一次路線轉移。而麥卡錫主義，實際上是對羅斯福系統(tǒng)的干部/人才的一次大清洗。
在羅斯福對于戰(zhàn)后的構想中，國際格局應該是同時有美蘇中的一席之地的，他積極推動和蘇聯(lián)的合作，為此還進一步逼迫蔣介石和蘇聯(lián)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而羅斯福也不是把寶都押在國民黨身上，他和我黨甚至也有很多聯(lián)系。
美軍迪克西使團在1944年訪問延安，就是羅斯福一手推動的，而當時我黨也和美軍觀察組有了非常深厚的聯(lián)系，甚至討論過戰(zhàn)后的格局劃分，主席和使團成員謝偉思的談話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一查，這里不展開。
值得展開的是幾個事件，我列一個時間線：
1945年3月11日，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以1月26日出版的《美亞》雜志上有一篇文章與他們掌握的一份秘密材料在內(nèi)容上相似為由，搜查大量文件。
1945年4月4日，謝偉思收到美國方面的消息，要求他立刻離開延安回到華盛頓。
1945年4月12日，羅斯福在佐治亞州的溫泉因突發(fā)腦溢血去世。
1945年4月12日，謝偉思抵達華盛頓。
1945年6月6日，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查抄了《美亞》雜志編輯部，逮捕了國務院官員謝偉思。
我并不打算展開相關歷史事件的分析，也不打算思考是否其中有陰謀論，但很明顯的一件事是，羅斯福在二戰(zhàn)勝利之前的意外去世，實際上讓他對于戰(zhàn)后格局的設想快速崩盤，這以后才是杜魯門和丘吉爾兩個人聯(lián)手確定了冷戰(zhàn)格局。
是的，我沒說錯。杜魯門和丘吉爾是冷戰(zhàn)誕生的最重要推手。如果沒有冷戰(zhàn)，那么老歐洲不會迅速衰退（與本文開頭呼應），無論是歐洲人還是歐洲移民，都會獲得相應的地位，但冷戰(zhàn)開始以后，美國快速以蘇聯(lián)的威脅為由，成為西方世界獨一無二的存在，直到今天。而這是符合選舉失敗的丘吉爾1946年在美國鐵幕發(fā)言的利益的。
而當我們思考清楚這個背景，再回過頭來看奧本海默，就會發(fā)現(xiàn)他是羅斯福的路線下最出色的干部候選人。
是的，我還是沒說錯，不是科學家，是干部。
影片里其實對此表現(xiàn)得非常清晰。奧本海默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科學家，他在得到許可加入曼哈頓計劃后，主動提出了建一個小鎮(zhèn)。
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是洛斯阿拉莫斯。
然后他來組建自己的隊伍，找了大量科學家，帶著他們和家眷一起來到這個小鎮(zhèn)。
然后他擔任鎮(zhèn)長兼警長。
然后他來負責整個計劃。
這不是一個科學家需要做的，這是一個成熟的管理者需要做的。
一個需要負責方方面面的領導人，從人員之間的利益分配、矛盾糾紛，到整個工作路線的制定和執(zhí)行，都必須要有人能夠聽他的。影片著重描寫的這一段，實際上強化的是什么？
是奧本海默對于科學的在行嗎？
完全不是。實驗靠別人，計算靠別人，這是影片特地強調(diào)的點，也就是說單論科學，奧本海默不是最強的。
但奧本海默有足夠的組織能力。
所以影片對奧本海默的定位，其實并非大家以為是被迫害的科學家。
而是：一個擁有廣泛國際關系和社會關系的猶太籍左翼人士，手底下有著能制造出殺傷性武器的一群科學家，且本人在原子彈爆發(fā)后擁有巨大聲望。
再直白點，這是一個走上特殊賽道的政治家雛形。
有了這樣清晰的背景，我們再來把上面說的線索匯集一下。
1，猶太人即便是在二戰(zhàn)結束前的美國，也是處于受歧視的狀態(tài)，日常路徑很難出頭。
2，曼哈頓計劃是羅斯福一手推動的。奧本海默等人是羅斯福的忠實票倉。
3，羅斯福對戰(zhàn)后的格局設想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4，奧本海默本人是羅斯福系統(tǒng)里著重培養(yǎng)的人才干部。
然后，羅斯福死了。
一個有趣的歷史細節(jié)是，羅斯福死后，杜魯門才知道有曼哈頓計劃的存在。如果只把目光局限于羅斯福和杜魯門兩個人，那這件事就只是一把手瞞著二把手，但如果我們把目光放大一點呢？
那這件事是：羅斯福連二把手都瞞著，而自己獨立組建了一支會建立極大功勛的干部梯隊，這群干部主要來自老歐洲和左翼群體。
如果你是當時美國的其他政客，無論是總統(tǒng)還是議員，你們都是按照傳統(tǒng)的選舉一步步走上來的，而眼前這群人還因為剛剛制造出了原子彈，促使二戰(zhàn)走向了勝利，在全世界擁有了巨大聲望。更重要的是，這群人你一無所知，他們的社會關系網(wǎng)、政壇關系網(wǎng)，和你沒有任何聯(lián)系。那么現(xiàn)在看到這個場景，你會怎么想？
憤怒，恐懼，茫然。
然后就是冷戰(zhàn)。
然后就是麥卡錫主義盛行。
影片講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到頭了。我們已經(jīng)梳理了這一整個邏輯。但三個小時的影片還講了一個暗線。
斯特勞斯的故事。
斯特勞斯是賣鞋出身（影片特地強調(diào)了這一點，可見他們在當時是如何地沒有出路），通過和胡佛（總統(tǒng)）認識而進入政壇，并且和希拉德一起研究原子彈，而希拉德正是和愛因斯坦一起給羅斯福寫信促使曼哈頓計劃誕生的人。
戰(zhàn)后，曼哈頓計劃被原子能委員會接管，而斯特勞斯于1953年成為主席。他本人和歐洲沒什么聯(lián)系，和美共也沒什么聯(lián)系，于是他一路平步青云。
坊間一直傳聞說他是背后給奧本海默使絆子的那個人，是他舉報了奧本海默的政治色彩背景。
影片似乎也是這么表現(xiàn)的。
請注意，我用的詞是，似乎。
因為斯特勞斯壓根就，不重要。
影片這條暗線看似是在表達在奧本海默被調(diào)查幾年后，真相大白，當初在背后整奧本海默的那個人浮出水面，而那個人此時（1959年）正好被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提名內(nèi)閣的商務部長，真相爆出來后，正義戰(zhàn)勝邪惡，他沒有能夠如愿。
但真實的邏輯是什么呢？
諾蘭為了怕觀眾看不懂，特地放了兩個細節(jié)。
第一個細節(jié)是《時代》雜志上的標題：《奧本海默、施特勞斯對抗到底，最后的贏家是美國》。
第二個細節(jié)是斯特勞斯沒能當選后，他惱羞成怒，說如果是奧本海默，也會想進內(nèi)閣的。
這兩個細節(jié)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
提名斯特勞斯是為了面子上過得去（畢竟原子彈的出現(xiàn)推動了二戰(zhàn)的結束），但沒有人愿意接受一個有著原子能履歷的人來獲得政治資源，無論你是奧本海默，還是奧本海默的對手。
想想當時的背景，1957年，蘇聯(lián)上天，美蘇軍備競賽開始，這種時候讓一個能調(diào)用原子能資源的人進入內(nèi)閣，哪怕現(xiàn)在只是商務部長，但隨著局勢的變化，他的話語權一定會越來越高。
然后呢？
然后會出現(xiàn)什么局面可想而知。
用我們熟悉的中文表達就是：原子能杠桿人被貶為庶人。
這也是為什么大家都熱衷于宣傳科學是科學、政治是政治，因為不過問政治的科學家，才是最被接受的。
影片里有這樣的科學家嗎？
有的。
愛因斯坦。
愛因斯坦曾經(jīng)過問過政治，但到美國以后，就大幅度降低了自己的社會訴求，也不再參與主流的科學界爭論，作為當時世界上最出名的科學家，他反而什么都不表達。
像極了辛亥老革命，同盟老會員，但1928年后一言不發(fā)，然后建國后進政協(xié)。
而愛因斯坦真的沒有政治影響力嗎？
以色列的第一任總統(tǒng)維茨曼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一名化學家。1952年維茨曼去世，以色列希望愛因斯坦擔任以色列第二任總統(tǒng)。然后愛因斯坦拒絕了。
以色列是什么？是冷戰(zhàn)開始以來，美蘇最能達成共識的一個產(chǎn)物。
而美蘇爭霸時期的中東戰(zhàn)爭，本質(zhì)上就是美蘇一起瓜分歐洲在中東地區(qū)勢力范圍。
瓜分亞歐非，這才是美蘇爭霸的本質(zhì)。
既然提到東南亞了，那再說一個彩蛋。
極力反對斯特勞斯的議員里，有一個年輕人，叫肯尼迪，幾年后他當選了美國總統(tǒng)，然后他想從越南退兵，然后1963年11月2日偽南越總統(tǒng)吳庭艷被刺殺了（而肯尼迪和吳庭艷關系很好），然后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被刺殺了。
限于篇幅，我依舊不展開分析，但時間線總是嚴絲合縫。
回到影片，上面說的是大背景下的大邏輯。
那么對于奧本海默本人來說呢？
答案就在標題：距離華盛頓三萬里。
標題化用的是最近的另一部電影：《長安三萬里》。
那部電影說的是，無論你是高門大姓，還是才華絕倫，你距離長安永遠三萬里。很多人覺得李白不該酒囊飯袋，可是他不夜夜笙歌，還能做什么呢？長安失陷三個月后，一生求功名的高適終于從八品成了節(jié)度使。安史以后的大唐，才是這群人的大唐。
古來圣賢皆死盡，惟有飲者留其名。
曼哈頓計劃80年時間過去了，無論換了多少議題、多少陣營，有些情緒終究是會再出現(xià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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