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韋力稍作了解即可知道，他是一位大藏書家，由藏而學而訪而著，至今已經(jīng)出版了數(shù)十種著作，幾乎可與他一米九的身高等長。其中關于尋訪古代藏書樓的書有六七種，現(xiàn)在又添了一本《擁書萬卷面百城》。與以往按照地域書寫的方法不同，這本新書的編法擁有三分法的別致面貌。
《擁書萬卷面百城》新書出版后，韋力收到不少朋友的祝賀，最了解他的朋友們最開心，他們紛紛說：“恭喜恭喜，終于可以讀你的'覓面記’啦！”一本以書樓、書事、書家為結構的著作如何被誤解為一部美食作品？這其中的故事令人捧腹，而在韋力哈哈笑著講述故事的同時，也草蛇灰線般勾勒出了他幾十年所構建的學術體系，那個他自己的世界。
仇英《獨樂園圖》局部
書里的“營養(yǎng)”比美食多，
“面百城”不是“覓面記”
“擁書萬卷面百城”語出自北魏藏書家李謐，原句為：“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意思是如果我擁有萬卷書，給百座城池也不換。書的責任編輯劉凈植將之總結為這樣一句文雅又有氣魄的書名，一個“擁”字，仿佛道出了一種藏書家最貼切的身體姿態(tài)。
中國藏書文化源遠流長，既有官方傳統(tǒng)，也有民間遞傳，這本書聚焦的是連綿不絕的民間藏書文化。韋力說，出這本書實為一個偶然，那是在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和活字文化共同策劃的一個活動上聊出來的?！八麄儗ξ业臅鴺菍ぴL感興趣，認為少有人寫。而我尋訪藏書樓20來年，陸陸續(xù)續(xù)結集，只有這一本是以書樓、書家、書事這樣的三分法結集的，這是責任編輯的創(chuàng)意，也是這本書比較特別的地方。”
韋力在書房中
書出版以后，人們紛紛對書名感興趣，這就引出了我們開頭所講的那件趣事。其中的原因是這樣的：多年來韋力一直四處尋訪歷史遺跡，尋訪過程中每一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當當，仿佛總是在趕日頭，因為擔心太陽落山就不能拍照了。但他又總想在有限的時間內多訪些歷史遺跡，便在吃飯時間上做文章。他盡量壓縮吃飯時間，要求簡潔要求快，在考慮到還要保證營養(yǎng)時，最終發(fā)現(xiàn)了面條是個好東西，“有湯水、有主食、有菜，營養(yǎng)多全面?。 彼悦康揭坏?，他都盡量選擇去吃面館。
韋力大概生性調皮，在各處吃面的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了樂趣，覺得實在好玩兒時，索性就隨手拍了發(fā)到朋友圈里。久而久之，朋友們說應當寫一本《覓面記》?！八麄冋J為一定好看，因為面條中包含有各地的飲食文化、歷史信息，其中大有學問，所以《覓面記》還成了大家議論的一個話題?！?/span>
漸漸地，有人真的認了真，見到韋力就問：寫面條的書什么時候出？所以在《擁書萬卷面百城》出來以后很多人認為這是一本關于面條的美食文化作品，并將書名解釋為“藏了這么多書，又到百城去尋面了?！碑斎慌笥褌冏x書后“大失所望”，發(fā)現(xiàn)根本與面無關，而韋力的意外收獲是：書賣得出奇的好。
說到此處韋力反而收攏了笑容，告訴我他講這個故事是想說明，“現(xiàn)在我們都認為藏書文化已經(jīng)很普及，其實對于真正的社會來說，它仍然是一小撮人喜愛的東西，遠不如美食來得親切，所以文化如何普及是我持續(xù)思索的事情?！?/span>
最大的失落是沒能帶出一批人
韋力的古代遺跡尋訪是以體系分門別類。早年在學術上對他很有影響的黃永年先生讓他明白了：書要從學術史角度收藏，不能只說東西好不好、稀見不稀見，他認為玩賞的路數(shù)是不對的。書應該和學術史有關，而在學術史上重要著作的重要版本才是追求的目標。
在國內，如此依古文經(jīng)學派門類尋訪的幾乎只有韋力一人。韋力直言，按門類尋訪也是自己對學科化的一種反思，因為學校里過早的分科，使得很多人不能融會貫通，而在傳統(tǒng)角度上講，“通”才是最高境界?！肮湃嗽u價一個人學問的高低，只看通不通?，F(xiàn)在更偏向于講'專’，以至有人把'通’視為'不?！拇~?！表f力坦言自己不反對各種各樣的觀點和看法，但還是希望人們在“通”的前提下，從中萃取出“?！??！耙驗槲覀儾荒苤苯訉⒒A拋掉，這就近似于吃饅頭，既然第三個能吃飽，那只吃第三個就可以了，這樣的做法肯定是不通的。”
社會風氣并不容易轉變，韋力在沮喪的同時，想著至少用自己的行動來改變。他以他的尋訪一一解讀中華文化的板塊構成，而這每一個板塊其實也是他構建自我學術體系的一塊塊磚石。
但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韋力一直希望有更多的人走入這一隊伍中，希望大家從他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原來尋訪這么容易，原來訪一訪就可以寫文章，就能出一本書，我來做可能比韋力弄得還好。“我特別希望能有這樣的人，但很遺憾的是，這么多年過來了，極少有與我同好之人?！表f力最大的失落之處就在于，“我沒能像預想的那樣帶出一批人來”。
韋力也觀察到，近年來各方面尋訪的人在增加，尤其在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受到國家層面的重視、漸漸熱起來后。很多尋訪也走入了視頻時代，以網(wǎng)紅的姿態(tài)去打卡，“越熱的景點越扎堆兒”。但韋力感覺其中是“多有人錦上添花，少有人雪里送炭”。
究其原因，最重要的恐怕是“雪中送炭”做起來太費勁，“一個不為人熟悉的古人，一個尚未受到重視的破爛景點，想讓它變成為人所識的地方，這件事情本身就很難，至少我自己沒有這么大能力?！被诖?，韋力說自己不反對網(wǎng)紅去宣傳已經(jīng)成熟的歷史遺跡，因為至少能夠讓更多的人認識和知道它們。但他想說的是，“我們不能只抱著幾個打卡點說來說去，更希望能夠多一些為歷史增加新鮮血液的尋訪者?！?/span>
尋訪是一件怎樣的事？韋力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認為人們對尋訪本身存在一種誤會。誤會在于，大家想當然地認為尋訪是一個好玩的、輕松的、引人入勝的探險過程，但是古人有一句話叫：“看景不如聽景，聽景不如安生”。言外之意，語言形容出來的東西經(jīng)過了一定的藝術加工，其實現(xiàn)實并沒有那么美好。“站在這個角度來講，尋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沒意思的，絕不像很多文章中描述的那樣充滿奇遇故事。奇遇故事遇到是幸，遇不到才是常態(tài)，就如人生仿佛。”
韋力的尋訪在一些人看來像一種行為藝術，不少機構希望跟他走上一程，用視頻記錄過程。對此韋力達觀不起來：“我也知道這么做有它的意義所在，但是出于各種心態(tài)，我心里一直拒絕做這件事?！彼J為自己宣傳的是傳統(tǒng)文化，而不是用傳統(tǒng)文化做自己的行為藝術，說到底“我只想宣傳古人，而不是宣傳我自己”。
看來，各種媒介看中的是“有趣的尋訪”，認為其本身有意思，而韋力要找的是有價值的古人，這基本是兩個思路。
俯瞰天一閣藏書樓
大部分藏書樓處在江南，
北方少之又少
在韋力看來，從人性角度談，人類對于物質和精神的占有欲是相同的，“一個人如饑似渴地讀書，和藏物癖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一種饑渴。”古人的藏書也是希望能夠擁有前人的知識，而書幾乎是古代知識傳播的唯一媒介，鑒于此，韋力說：“我們總結歷史的唯一辦法就是看前人的書，所以藏書家的偉大就在于他們不只是保留了書，更重要的是傳承了人類文明?！?/span>
韋力從心里認可歷代藏書家的行為，不但自身通過尋訪的方式向他們致敬，也希望更多的人記住先賢。他孜孜不倦地尋訪和書寫，但一切進展與成果都絕非輕而易舉。
“因為我是用尋訪的方式，但是當我在各種典籍中了解到一個人很重要，想要去寫的時候，往往發(fā)現(xiàn)他沒有任何遺跡留下來，那么我之所寫就失去了落腳點?！?/span>
韋力深知歷史留下什么和湮沒什么都并非人力所為，但對于尋訪不到的遺憾終是難于平息。
“我對古代藏書樓的最初的構想是按地域來寫，之前已經(jīng)出版了《書樓覓宗》的浙江卷、江蘇卷，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寫法難以進行下去，原因是從明清以來江南文化成為中國文化的中心，而藏書樓與文化的繁榮程度成正比，所以大部分藏書樓處在江南，北方少之又少。北方比較特殊的藏書樓，只有北京和天津多一些，那也需要將其合并為京津卷來寫內容才夠?！表f力說，“到最后有的省份寫不下去，比如華北卷，想讓它飽滿很難，更別說西北卷，藏書樓通共也沒幾個?！边@是韋力寫藏書樓難的地方，也是其尋訪的一個難點。
韋力尋訪的腳步匆匆忙忙，錯過了很多風景他也不太理會。在朋友們詬病他的拍攝水平時，他也疑惑：“為什么我拍出來的照片總是沒那么好看呢？”一次尋訪中很意外的一件事，讓他對自己的這一弱項釋了懷。
“那一次尋訪孔子遺跡。一個冬天，我和幾位朋友到了一處荒野里。那地方太偏遠，小鎮(zhèn)上加起來也就幾十戶人家。我們住在唯一的一家店里，用荒村野店稱呼一點兒不過分?！碧鞖夂芾洌估锎蠹野阉械臇|西都裹在身上，依然冰冷刺骨，但是店老板堅稱屋里有暖氣。后來韋力才理解，店主人說的有暖氣是有暖氣片，而不是暖氣片里有熱氣。
“那一夜大家都凍得沒睡著覺，所以早晨5點多就都起來了。因為尋訪點距離小鎮(zhèn)還有十幾公里，于是干脆趕路往山上開。開上山坡時突然豁然開朗，我看到地面上出現(xiàn)了大片的層霧，大概有一米厚，就那么坦坦然然地鋪在大地上，而層霧之上異常清亮?！表f力被大自然的美所震動，抑制不住地拍了不少照片。照片出來后，朋友們都稱贊他的攝影水平有了長足進步。韋力卻哭笑不得，明白這不是自己的進步，而是“那東西本身就美”。
在尋訪的路上，韋力更大的感悟是：“我想盡自己的能力構建出宏大的體系，要加快腳步，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跑不動了，而不能完成自己的這種所謂愿望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但人生往往就是如此而已，能夠總結出很多經(jīng)驗，然后繼續(xù)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下去?！?/span>
chatGPT到不了尋訪現(xiàn)場
最近chatGPT很火，我們也聊起了人工智能與藏書的關系。對此，韋力有過深入的思考。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用尋訪寫文章的方法傳播傳統(tǒng)文化還有意義嗎？細想的結果是“要堅持寫下去”，原因在于“AI還沒有發(fā)達到能去尋訪”。
韋力認為，AI具備高度的總結能力和綜合能力，但它的輸出是基于現(xiàn)有成果。也就是說如果人類的知識儲存庫里不存在一件事，AI便不能把它加工出來。而韋力盤算，自己的尋訪點有很多很多，且多數(shù)是自己首次找到或者等待去尋找的。這樣的地點不在儲存庫中，AI也無從總結。所以，“AI自有它的強大，但我要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韋力的說法使我想起我們即將進行的“青睞”尋訪活動，4月初春，我們將和韋力一起赴膠東半島尋訪蘇東坡遺跡。假設向chatGPT提問：請描述蘇東坡密州出獵的地方是個什么樣子？它一定說不出，因為那是無源之水。照此來說，AI做的事也屬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我想韋力同時也是在為AI創(chuàng)造新的素材，或許在未來人工智能可以就此創(chuàng)造出更偉大的解讀。
那么，在當今電子文本如此強大的情況下，藏書的意義在哪里？韋力對此解釋得更為透徹。
他認為電子文本都有前提：那就是有紙的文本?！耙驗闆]有辦法編造一套古代的書來成為現(xiàn)在的電子文本，所以電子文本永遠小于或等于歷史典籍?！睂τ诓貢鴣碚f，韋力更在意其間的體用關系，“古書收藏是'體’，電子文本是'用’，我們不能因為'用’熟了電子文本就否定古書的'體’，如果那樣就是真正的本末倒置了。歷代藏書家對于典籍的保護是給我們藏下了'本’，他們的功績因之流傳萬世?！睘榱瞬坏敏~忘筌，韋力通過尋找，向歷代藏書家表示著敬意，而且持之以恒。
疫情三年來耽誤了韋力的很多尋訪，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也隨緣——一本《中國儒家流派史》已經(jīng)付梓。這一次他用了正史寫法，想寫誰寫誰，重要的人詳寫，次重要的人略寫，下筆很是自如。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原本可以就這樣寫，尋訪這件事是自討苦吃，“因為一旦我知道這個人重要，就會挖空心思地去查他的遺跡，查得很痛苦。”但是怎么樣呢？“我還是要去尋訪”。韋力的回答，語氣中仿佛略帶了些無奈。
古人讀書圖，為禹之鼎晚年人物畫
E考據(jù)有用，但代替不了實況
我國圖書的出版每年可達幾十萬種，頗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態(tài)勢。韋力坦言這其中如果有一千種書有收藏價值，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如何從中選書？必須首先具備知識，即要有鑒別能力。西方的那句名言：“書讀得越多，越知道自己的無知”在今天仍然適用。“只有通過大量的藏書，才能知道哪些書值得藏，才能明白自己視野的局限性?！钡珪前倏频模绾文芟褴髯诱f的“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韋力認為借鑒非常重要，“一定要借鑒前人經(jīng)驗，才能做到舉一反三。人類之所以進步，就是吸收了前人總結出的經(jīng)驗，藏書也是如此?！?/span>
但就算真的有慧眼，發(fā)現(xiàn)了值得收藏的書，就目前而言，書的設計壽命是100年，再加上空氣中的酸化污染等因素，七八十年就會紙質酥脆，今人如何收藏？
韋力答，科技發(fā)達，能夠解決這些問題，就是貴?！艾F(xiàn)在歐美國家已經(jīng)有一種紙質的脫酸技術，因為書籍紙張破爛的主要原因是其中含酸，脫酸技術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給書脫酸的成本不低，比如現(xiàn)在一本書幾十元錢，給一本書做脫酸要200多元?！?/span>
如果覺得這錢花起來實在心疼，還可以購買用無酸紙印的書，“這樣來看，'紙壽千年’其實絕非一句夸張話”。
韋力也關注到年輕的藏書愛書者。他說那是與自己不太一樣的一代人?！八麄兊奶攸c是直奔主題，網(wǎng)絡運用的嫻熟程度比我們高得多。目錄版本的考證之學，在新一代藏書者那里稱為E考據(jù)，現(xiàn)在很流行?！表f力覺得年輕人調用各種網(wǎng)絡資源來綜合和總結的能力非常強，也就是說，他用幾十年積累下的經(jīng)驗，對年輕人來說分分鐘就可以總結出來，這就是這一代藏書人的特點或優(yōu)勢。
但韋力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有優(yōu)勢必有劣勢?！案悴貢?、鑒定版本，很大程度上是經(jīng)驗之學，可意會不可言傳，沒有辦法完全靠語言形容，它是一種感受。就像在外面尋找歷史遺跡，在各種各樣翻新做舊的東西之中，遠遠一看我就知道是新的還是舊的，因為每一個時代都其特征，氣息是不同的。這樣的總結，不是靠讀一本書、靠檢索就可以總結出來的?！?/span>
就韋力而言，搞版本鑒定在某種意義上近似于考古，不可以根據(jù)考古照片做出一系列判斷，必須要有第一手材料和現(xiàn)場的觀感，完全靠網(wǎng)絡上的圖片傳輸，不是學到實學的最佳手段。
人是要發(fā)揮其長，彌補其短。韋力非常希望新一代藏書家繼續(xù)用E考據(jù)的辦法，發(fā)揚搜集材料上的便利。同時也建議他們想辦法多看實物，而不要停留在儲存器里又藏了多少萬張照片，并以此為傲，“這有用，但它代替不了實況?！表f力說。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勉
供圖/韋力
版面編輯/張楠
圖文排版/雷若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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