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楊廣最后一次南下江都（今揚州），踏上了他生命的不歸路。

當時，天下叛亂四起，隋煬帝在江都別宮引鏡自照，嘆息道：“好頭頸，誰當斫之！”不久后，楊廣遭到身邊的大臣背叛，被縊弒于江都，大隋帝國走向崩潰。

江南，筑造大運河的千古偉業(yè)，訴說著帝王的紙醉金迷。

隋朝滅亡四百多年后，失意的白衣書生柳永醉倒在江南的煙花巷陌，他用詞描繪此間風光：“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多年后，金主完顏亮讀到柳永這首《望海潮》，竟為奪取江南而派兵大舉南犯。

江南，有人間天堂般的理想都市，傳承千載的如夢繁華。

柳永去世七百年后，窮困潦倒的曹雪芹時?；叵肫鹱约涸诮系纳倌晖?，那里有他至死不能忘懷的家鄉(xiāng)。曹雪芹深感世態(tài)炎涼、盛衰無常，寫成偉大的古典小說《紅樓夢》，將書中最憐惜的的12名女子冠以故鄉(xiāng)之名，稱為“金陵十二釵”。

江南，書寫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孕育不朽的傳世名著。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江南”。

這片世間絕無僅有的神奇土地，究竟從何而來？

蘇州姑蘇閶門。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吳越春秋

如果穿越到唐代以前，與古人談起江南，他們絕對會一臉懵圈。因為他們所知的“江南”概念，與后世有所不同。在先秦至秦漢的典籍中，“江南”一詞的本義是指長江中下游以南、洞庭湖南北的廣大區(qū)域，向南一直延伸到南嶺一線，包括今湖北、湖南、江西等省，而非后來特指的長江三角洲或太湖流域。

現(xiàn)在所用的“江南”概念，是從唐朝設立江南東道開始形成。

在此之前，這一區(qū)域一般稱為“江東”或“江左”，因為古人以左東右西來劃分地理，而此地位于長江之東。秦末項羽的江東子弟兵、漢末孫權割據(jù)江東，這些歷史事件中的“江東”大致上就是后來所說的“江南”。

遠在“江南”誕生之前，太湖流域還有另一個為人熟知的名稱——吳越。

太湖水系（局部）。圖源：江蘇省自然資源廳

先秦時期，吳越地區(qū)可不是溫婉動人的江南水鄉(xiāng)，而是斷發(fā)文身、民風彪悍的狂野大地。

從商代后期開始，吳人與越人在太湖流域建立起各自的國家。

《史記》中記載諸侯國的三十世家，第一篇叫《吳太伯世家》，寫的就是吳國的歷史。

《吳太伯世家》放在“世家”的第一篇，是因為吳國創(chuàng)立者泰伯和仲雍的輩分比周文王姬昌還大，他們分別是周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的長子與次子，也就是周文王的大伯和二伯。

古公亶父除了這兩個兒子外，還有個小兒子叫季歷。季歷從小就表現(xiàn)出超凡的才干，他哥哥們也知道父親最看好季歷，于是，為了避免同室操戈的局面發(fā)生，泰伯和仲雍離開了周人的老家岐山，千里迢迢南下來到太湖之畔，隨后與當?shù)厝私Y(jié)合，繁衍后代，建立吳國。

吳國湖泊眾多，氣候濕熱，其土著居民有著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生活習俗，他們平時剪短發(fā)，裸露半身，在身上刺上蛟龍的圖案，跟現(xiàn)在的“古惑仔”一樣。泰伯和仲雍尊重當?shù)厝说牧曀?，也跟著變服易俗，得到了土著居民的尊重，才被奉為吳地之主?/span>

后來，吳王壽夢有一次到中原朝見周天子，途中經(jīng)過魯國，看到魯國國君為他展示周公時定下的禮樂制度，不禁為三代之風深深感慨，說：“孤在夷蠻，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

在太湖的東南部，還有一個越國，他們也以“蠻夷”自居，與吳國并立，關系十分緊張。

《孫子兵法》有一處用吳越兩國關系來舉例，說：“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意思是，兩個國家即便有深仇大恨，但在共同面對危難時，也應該攜手合作。但是，吳越兩國長期交惡，鮮有關系和諧的時候。

越王勾踐劍。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從泰伯奔吳到春秋中后期，吳越的相關史料極少，兩國僻居東南一隅，與中原諸國較少來往，周王室也很少想起吳國這個遠房親戚。

到了春秋后期，吳越以一場跨越兩代人的恩怨走入歷史，并打破了長期的孤立狀態(tài)。

吳王闔閭堪稱一代雄主，他刺殺吳王僚奪位后，重用楚國人伍子胥與齊國人孫武，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變革，確立了“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庫”的施政方略，在強盛之后帶兵西進，打敗了強大的楚國，并一度占據(jù)了楚都。

吳國的崛起是驚動列國的大事件，甚至改變了天下的格局。楚國被吳軍打到幾乎滅國，不得不向秦國求助，才迫使吳國撤軍，之后，另一個強國齊國為了與吳國交好，主動派人來攀親戚。

隨著吳國“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中原諸國終于注意到吳越這個地方強悍的戰(zhàn)斗力。

正所謂驕兵必敗，吳王闔閭在大舉伐楚后，又揮師攻打越國，結(jié)果吃了大虧。

新即位的越王勾踐不是吃素的，他利用越人不怕死的特點，下令賞賜一群死刑犯的家人，隨后命死罪刑徒組成軍隊，在與吳軍交戰(zhàn)時走到前頭，當場自刎，以此震懾對方。吳軍一下子就愣住了，沒想到你們越人比我們吳人還猛，結(jié)果遭到越軍后續(xù)部隊的猛攻，吳王闔閭在戰(zhàn)敗撤退時被越軍砍中腳趾，不久后傷重而亡。

之后，故事的主角成了闔閭之子夫差與越王勾踐。

影視劇中的吳王夫差。圖源：電視劇照

夫差即位后勵精圖治，為報父仇，日夜操練軍隊，終于一雪前恥，把越國打到幾乎亡國，而越王勾踐被俘后，也不甘失敗，一直韜光隱晦、臥薪嘗膽，十年后，他利用夫差麻痹大意的時機，出兵反攻吳國，打敗夫差，取代吳國成為霸主。

吳、越兩國是遲來的霸主，春秋末年，吳王夫差與越王勾踐先后北上會盟諸侯，使歷史的重心一度從中原轉(zhuǎn)移到江淮。他們建立的霸業(yè)都十分短暫，卻讓中原從此不敢輕視吳越，也使江東子弟戰(zhàn)斗力爆表的形象留在史冊之中。

六朝以前，江東長期為荒蠻之地，“無積聚而多貧”，物質(zhì)財富匱乏，當?shù)孛耧L多強悍尚武。

秦末亂世，避居吳縣的楚人后裔項羽隨叔父起兵，帶領江東子弟，北上逐鹿中原。

《史記》說項羽“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這里說的是項羽威震天下的勇猛形象，同時也表明江東子弟尚武好斗，連他們都臣服于項羽，更能體現(xiàn)項羽的勇武。

自江東起兵后，吳中子弟如影隨形，跟著項羽屢立戰(zhàn)功，直到垓下四面楚歌，項羽打了人生難得的一場敗仗，江東子弟兵仍然拼死作戰(zhàn)，最后只剩下一百多名壯士護送項羽渡過淮河。

看著手下將士一個個倒下，項羽卻不愿獨自過江，回吳中東山再起。項羽說，他無法面對江東的父老鄉(xiāng)親，便自刎于江邊。

世人常言，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江東何嘗不是多輕銳敢死之士呢？

影視劇中的項羽形象。圖源：電視劇照

江東大族

江東風氣從尚武轉(zhuǎn)到尚文的嬗變，要從六朝說起。所謂六朝，是指漢代以后，定都江東的六個朝代——孫吳、東晉、南朝宋（也稱劉宋）、南齊、南梁與南陳。六朝皆以建康（也稱建業(yè)，今南京）為都。古稱“金陵”的南京，在江東書寫了六朝古都的風流往事，這一時期的南京，被認為是與羅馬并稱的“世界古典文明兩大中心”。

在長江、秦淮河的懷抱中，以及鐘山、石頭山的拱衛(wèi)下，南京一帶形成“龍蟠虎踞”的格局。據(jù)說，諸葛亮曾路過南京，觀察一番后說：“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span>

這一時期，我國氣候出現(xiàn)了由溫暖轉(zhuǎn)向干冷的變化，南方地區(qū)逐漸擺脫了“江南卑濕，丈夫早夭”的偏見，反而成為適宜居住的魚米之鄉(xiāng)。

南京秦淮河畔。圖源：攝圖網(wǎng)

東漢末年，孫氏政權憑借強悍的武力入主江東后，發(fā)現(xiàn)江東早已不是像黑社會選話事人那樣推崇暴力，當?shù)鼐用翊蠖鄶?shù)已經(jīng)漢化。江東吳郡出現(xiàn)了以顧、陸、朱、張為首的世家大族，在地方上享有極高的威望與話語權。

吳主孫權為了鞏固統(tǒng)治地位，一改其兄長孫策時期的高壓政策，與江東大族達成和解，協(xié)力合作。孫權在外與曹、劉兩家縱橫捭闔，在內(nèi)制衡江東大族，使孫吳得到平穩(wěn)發(fā)展，老謀深算的他也成了漢末三國時期執(zhí)政時間最長的一位君主。

孫吳政權立足于江東時期，以吳都建業(yè)為中心的長江下游經(jīng)濟持續(xù)發(fā)展，逐漸繁榮富足。西晉文學家左思在《吳都賦》中如此寫道：

其四野則畛畷無數(shù)，膏腴兼倍……煮海為鹽，采山鑄錢。國稅再熟之稻，鄉(xiāng)貢八蠶之綿……富中之甿，貨殖之選，乘時射利，財豐巨萬。

經(jīng)濟崛起，往往伴隨著文化興盛。

西晉一統(tǒng)三國后，孫吳名將陸遜的孫子陸機、陸云（合稱“二陸”）北上，來到洛陽，迅速躋身中原頂流文化圈。當時的文壇領袖張華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意思是，西晉滅吳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兩個青年才俊。

二陸北上入洛，雖然使江東士族的文風名揚天下，但中原世家大族仍然對江東文人充滿歧視，在他們看來，江東依舊是一個落后的地方。

有一次，陸機、陸云兄弟去參加中原士人舉辦的文化沙龍。出身范陽盧氏的尚書盧志當著眾人的面問陸機：“陸遜、陸抗是你的什么人??？”陸遜、陸抗是江東陸家的名人，也是二陸的祖父和父親，盧志應該知曉他們與二陸的關系。盧志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二陸父祖名諱，其實是一種公開羞辱。

但陸機不落下風，也用盧志長輩的姓名回答，說：“就像您與盧毓、盧珽的關系一樣?！?/span>

[晉]陸機：《平復帖》。圖源：網(wǎng)絡

后來，中原局勢混亂，善于結(jié)交權貴的陸機、陸云受到牽連，死于八王之亂。

這場動亂導致西晉國運迅速滑落，之后的永嘉之亂，“雒陽蕩覆，衣冠南渡”，大量中原士民南下避亂，帶給華夏無盡的哀傷，也帶給江東新的機遇。

學者范文瀾說：“東晉南朝時期，長江流域開發(fā)出來了，使隋唐封建經(jīng)濟得到比兩漢增加一倍的來源，文化事業(yè)發(fā)展起來了，使隋唐文化得到比兩漢提高一層的憑借。”

晉室南渡后，南北士族在江東共居一地，南北文化的隔閡逐漸消失。曾經(jīng)被鄙視為蠻夷之地的江東，承接魏晉風度，已然成為華夏文化的傳承地。

經(jīng)過三百多年的南北對峙，公元589年，隋文帝楊堅派兵滅南陳，繳獲了南朝的清商樂。這是一種繼承先秦雅樂的樂舞。楊堅聽完演奏，興奮地說：“此華夏正聲也！”

此后，一條千里運河從江南出發(fā)，溝通南北，貫通古今，屬于“江南”的時代，到來了。

大運河地圖。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隋煬帝楊廣是一個充滿爭議的皇帝，他在位期間，不恤民力，大行征伐，一番瞎捯飭，把自己的江山給葬送了。

然而，隋煬帝并非全無功績，他對后世影響最深遠的舉措之一，便是開鑿大運河。

隋煬帝征發(fā)兩淮數(shù)百萬民眾，開通連接黃河與淮河的通濟渠，挖通連接涿郡（今北京）的永濟渠，疏通連接淮河、長江的古邗溝與江南運河。這幾段運河，加上隋煬帝的父親隋文帝在位時開鑿的廣通渠與山陽瀆，以及后來的廣濟渠，構(gòu)成了隋唐大運河。

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最高效的運輸方式就是水運。

隋唐大運河在神州大地上呈現(xiàn)出一個橫向的“人”字，它的一撇貫通隋唐帝國的核心區(qū)域關中與日益富庶的長江三角洲，它的一捺伸向北境的幽燕之地，而一撇一捺交匯處的洛陽，是楊廣心心念念的東都，大運河與長江交匯的江都（今揚州），是他魂牽夢繞的歸處。

隋朝歷史在隋煬帝的暴政中落下帷幕，但大運河經(jīng)過歷朝歷代不斷疏浚，河中的水不斷流淌，一直發(fā)揮著南北動脈、轉(zhuǎn)移財富的作用。

隋煬帝遇弒兩百多年后，唐朝詩人皮日休站在大運河邊，為這個遭受罵名的暴君與眼前的千古工程說了幾句公道話，作詩曰：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隋煬帝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唐代，“江南”的概念終于形成，以揚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成為全國重要的經(jīng)濟中心，江南物資經(jīng)過大運河源源不斷地流向中原。

作為盛唐的轉(zhuǎn)折點，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755年-763年），也是一個改變江南經(jīng)濟地位的重要事件。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叛軍的進軍速度讓唐朝措手不及，洛陽、長安兩京先后被安史叛軍攻破。此后數(shù)年，雙方在中原展開激烈爭奪，歷來被唐朝當作政治中心的關中與河洛慘遭兵燹之災，城市、良田付之一炬，很多地方人煙斷絕，千里蕭條，主要的賦稅來源三河（河南、河北、河東）、淮泗等地“太倉空虛，雀鼠猶餓。至于百姓，朝暮不足”。

戰(zhàn)火彌漫之際，安史叛軍欲將魔爪伸向江南，將兵鋒指向淮泗一帶，試圖切斷大運河的運輸線。

危機之下，唐朝河南節(jié)度副使張巡率領部下與安史叛軍之間進行了慘烈的睢陽之戰(zhàn)。孤軍奮戰(zhàn)的張巡憑借數(shù)千兵力多次擊退兵力強盛的叛軍，擋住了其南下的步伐。睢陽是江、淮屏障，守住睢陽，也就守住了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qū)。到最后，睢陽城中糧草用盡，張巡的軍隊甚至“羅雀掘鼠，煮鎧弩以食”，“殺馬食，既盡，而及婦人老弱凡食三萬口”。

盡管睢陽守城戰(zhàn)最終還是失敗了，但張巡的苦守，不僅牽制了叛軍大量的兵力，還使安史叛軍無法攫取江南的物資，“唐全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

安史之亂中，中原地區(qū)備受摧殘，而江南再度成為移民避亂的去處，如《舊唐書》記載：“兩京蹂于胡騎，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span>

有了人口，也就有了更多財源。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擁兵自重，中央朝廷難以掌握中原地方的財賦，于是，江南成為了中晚唐重要的財賦來源，所謂“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

隋唐大運河在拯救大唐國運的過程中，扮演著經(jīng)濟命脈的角色。揚州得益于位于運河、長江十字交匯處的地帶，成為財富薈聚之地，也是大唐的經(jīng)濟中心，號稱“揚一益二”，長江下游的揚州GDP排第一，長江上游的益州（今成都）第二。

當時有一句民謠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這句話蘊含著一種價值取向。當時，揚州為一線城市，到揚州當官，自然是官場得意；“腰纏萬貫”就是形容財富；“騎鶴”則是得道升仙的比喻。這句話最早是用來諷刺人的欲望膨脹，升官、發(fā)財、升仙三者都想兼?zhèn)洌瑥闹幸部煽闯鰮P州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因此喚醒了人的縱欲主義。

唐宋以后，江南的風氣也在悄然轉(zhuǎn)變，偏向柔弱，變得“趨文重商”，文化上重儒習藝、耕讀傳家，經(jīng)濟上工商業(yè)發(fā)達、城市經(jīng)濟繁榮。

文人到江南，時常流連忘返。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蘇州、杭州為官，他在杭州期間修理西湖井，修筑湖堤，擴大了西湖的蓄水量，他平日里坐著畫舫，乘著酒意，在江湖之間巡游，觀賞江南鶯燕呢喃、水云纏綿。

多年后，白居易回到北方為官，身在洛陽，仍心念江南，為此寫下了《憶江南》三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杭州西湖。圖源：攝圖網(wǎng)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兩宋時期，隨著經(jīng)濟重心繼續(xù)南移，江南經(jīng)濟、文化進一步繁榮。對此，北宋學者李覲直言道：“當今天下，根本在于江淮。”

李覲發(fā)現(xiàn)，杭州、蘇州、京口（今鎮(zhèn)江）、揚州、金陵（今南京）等江南市鎮(zhèn)，不僅將南方的物資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往北方，同時也為北方輸入了江南的人文習俗，而當時北方在物質(zhì)文化上對南方幾乎沒有什么回饋，所謂“不聞有一物由北來者”。

江南名城蘇州、杭州更是并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出自范成大在文章中引用的諺語：“天上天堂，地上蘇杭。”

荷塘月色的湖泊、古色古香的園林、云霧繚繞的山峰與綠意盎然的蒼松翠竹，種種倒映在人們腦海中的印象，使江南成了詩情畫意的代名詞。

▲[元]倪瓚《獅子林圖卷》（局部）。圖源：網(wǎng)絡

在北宋一次科舉放榜的名單上，“深斥浮艷虛薄之文”的宋仁宗看到了柳永的名字，說：“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把柳永的名字劃掉了。后來聽別人舉薦此人，宋仁宗也毫不客氣地說：“且去填詞?！?/span>

此前，柳永所作的《鶴沖天》詞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span>

正是這一句，惹惱了宋仁宗。

出身仕宦之家的柳永只好“奉旨填詞”，當了一段時間的專業(yè)詞人，成為大宋流行樂壇的一哥。他的作品流傳甚廣，很受歌妓喜愛，被時人稱贊為，“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科場失意的柳永長期流寓江南，江南的城市風景、湖光山色成為他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他寫杭州，“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望海潮》），寫蘇州，“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樓”。（《瑞鷓鴣》）

多年后，柳永病逝，家無余財，平時與他相識相知的歌妓們出錢將他安葬。之后每年春季，歌妓們都會去祭拜柳永，稱為“吊柳七”。

影視劇中的柳永形象。圖源：電視劇照

隨著經(jīng)濟文化的崛起，江南地區(qū)人文薈萃、書院林立，興起了一股崇文重教之風。

北宋教育家胡瑗是江南興辦書院的關鍵人物。他年少聰穎，被視為奇才，卻七次應試不中，于是在40歲時放棄科舉，返回故鄉(xiāng)江蘇泰州，靠講授經(jīng)學度日，成為一名專業(yè)的補習老師。

范仲淹到江南為官時，聽說胡瑗的賢名，請他到蘇州開辦郡學，擔任教席，也就是主講教授，范仲淹把自己的兒子也送去當胡瑗的學生。之后，胡瑗接受官員任命，先后在蘇州、湖州興辦書院，采用“分科教學”的方式教育學生。

在湖州辦學期間，胡瑗說：“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職教化者在師儒，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而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span>

胡瑗創(chuàng)立的這一套教學方法，史稱“蘇湖教法”。在他之后，江南興學之風大為興盛，江南成為天下書院最為密集的地區(qū)之一，也孕育了一批千古聞名的文化家族。

南宋建立后，經(jīng)過幾番輾轉(zhuǎn)，定都臨安（今杭州），這里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商業(yè)中心，集長江、錢塘江、大運河與海上交通的集匯樞紐于一身。

到了元代，杭州仍是馬可波羅口中“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天城“。江南的商貿(mào)業(yè)乘著宋元海外貿(mào)易發(fā)達的春風，遠播海內(nèi)外。

從波羅的海到太平洋，從西伯利亞到波斯灣，橫跨歐亞世界的航線與商路上，幾乎無人不知蘇、杭的名稱。在14世紀一本意大利小冊子上，一個從頓河河口的塔那出發(fā)的商人寫道：“往來于這條大道的商人們說，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在塔那到中國的路上行走，是絕對安全的?！?/span>

據(jù)統(tǒng)計，元朝時，江浙行省的人口密度為全國之首，江浙行省征收的糧食數(shù)額為全國的幾近一半。從宋代開始就有這么一句諺語：“蘇湖熟，天下足?！?/span>意思是太湖流域的蘇州、常州、松江、湖州等府縣豐收，便足以供養(yǎng)天下。

[清]徐揚：《盛世滋生圖》（局部）。圖源：網(wǎng)絡

江南，江南

明清時期，江南文化經(jīng)過千百年來的飛速發(fā)展后，走向成熟。

清初，蘇州人汪琬在京擔任翰林院編修，有一天跟同僚聊起了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正當眾人各自夸耀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時，輪到汪琬說了，只見這位進士出身的江南文人緩緩道，我們蘇州的特產(chǎn)只有兩樣：一為梨園子弟，二為狀元也！

汪琬這話可沒有吹牛。據(jù)學者統(tǒng)計，從唐朝晚期，到清末科舉結(jié)束，整個蘇州全部6縣（蘇州、吳縣、常熟、吳江、昆山、太倉），共產(chǎn)生了45位狀元，數(shù)量為中國城市之最；而中國有史記載的科舉狀元，一共也就600位，蘇州一個城市，就獨占了7.5%，不愧為狀元之鄉(xiāng)。

歷數(shù)中國古代有籍貫可查的狀元，各省出狀元最多的，首先是江蘇76人；其次是浙江64人。對此，歷代的說法是，“天下英才盡出東南”。

明清時期，江南文化大家輩出。

出自吳地的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并稱為“吳門四家”，他們的書畫為后世留下了一大筆珍貴的藝術財富，至今仍是無價之寶。

江南地區(qū)的通俗文學在市民階層廣泛流傳，蘇州人馮夢龍、烏程人凌濛初、如皋人李漁等，分別寫出了各自的代表作。家道中落的曹雪芹，將家族在南京的興衰榮辱作為原型，寫成了名著《紅樓夢》。

明末三大思想家中，反對君主專制的黃宗羲、主張經(jīng)世致用的顧炎武，生前都曾活躍于江南，他們是東方的微光，在時代的壁壘中，砥礪出思想的鋒芒。

航拍蘇州拙政園。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江南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的地區(qū)。

可遺憾的是，中國歷代王朝大多實行重農(nóng)抑商政策，在城市經(jīng)濟、民間工商業(yè)迸發(fā)出勃勃生機的同時，商人階級卻遭到長期貶抑。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只能長期止步于萌芽的狀態(tài)，難以長成參天大樹。

近代以后，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沉睡的大門，中國人為救亡圖強開始了漫長艱辛的探索。

江南地區(qū)，也進行了新一輪的洗牌。

1843年，上海開埠。憑借靠近長三角這個商品產(chǎn)源地和銷售地的地理區(qū)位，以及進入海洋時代后天然的港口優(yōu)勢，曾為江南小城的上海實現(xiàn)逆襲。

尤其是太平天國起義時期（1851-1864年），包括蘇州在內(nèi)的整個長三角陷入戰(zhàn)亂，大量人口和產(chǎn)業(yè)紛紛遷移到了上海租界內(nèi)避亂，促成了江南城市群C位的遷移。在開埠之前，曾為小縣城的上海長期被當作蘇州的“衛(wèi)星城”，被稱為“小蘇州”，到了20世紀初，蘇州則反過來被稱為“小上?！?。

在一個世紀中，上海從籍籍無名的長江河口城市，躍居為“遠東第一大城市”，成為中國的國際貿(mào)易、航運、金融中心，“海派文化”應運而生。

1907年建成的上海外白渡橋。圖源：攝圖網(wǎng)

對此，日本著名東洋史學者宮崎市定指出：“事實上，近現(xiàn)代上海的繁榮，無非是以太平天國為契機，蘇州的繁榮轉(zhuǎn)移過來的結(jié)果。與此同時，蘇州的風氣也轉(zhuǎn)移到上海來。上海并非突然出現(xiàn)的，其歷史背景即是蘇州的存在。”

上海，繼承了江南千百年來的經(jīng)濟文化底蘊，又海納百川、包容萬物，就此成為江南三千年進擊史的終極產(chǎn)物。

江南如此多嬌，依然風華絕代。

參考文獻：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9年

[漢]趙曄：《吳越春秋》，中華書局，2019年

[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96年

[后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11年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通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

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

宋林飛 主編：《江蘇通史》，鳳凰出版社，2012年

沈驊 編：《江南文化十六講》，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

李伯重：《簡論“江南地區(qū)”的界定》，《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