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 州 記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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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從廈門到漳州只有短短的幾十公里，卻讓你感受到一種迥異的風情。
廈門我去過幾十次，親眼目睹了一個清純女孩變成被涂抹成艷婦的過程。如今，廈門成了福建的一襲華麗霓裳。
漳州卻是我第一次來，她的淳厚和樸實一下就吸引了我。就像個還不懂化妝的農(nóng)家少女，連頰上的兩朵腮紅也是天生的。
來漳州之前，我對這里沒有一點認識。之所以要來看看，只是因為在汕尾的一次酒宴上，偶然與海豐的朋友聊起他的一位鄉(xiāng)黨，沒想到竟是他的曾叔祖。他為我講了許多軼事傳聞，我聽得津津有味。
漳州是一個悠閑的城市，生活節(jié)奏很慢。我手拿一瓶加了片仔癀草的甘蔗汁，東走西看，走時慢慢走，看是慢慢看，踩著歲月流淌的石板，走過古樸的騎樓，才知道這里竟然還是林語堂的故鄉(xiāng)。
買了一本介紹漳州新舊路名的小冊子，然后對照著走，才知道今天的臺灣路原來叫“始興東路”，而廈門路原先叫“醒民路”。還有一些路，如永靖路、修文路、博愛道，似乎都已經(jīng)沒有了。
從這些殘存的路名，似乎可以看到我那位朋友的曾叔祖當年計劃實現(xiàn)模范小中國的理想折射。
對，他就是陳炯明。
漳州有他最純情的政治青春夢。
漳州歷史悠久，早在公元686年便已經(jīng)建立了州治。最初州的領(lǐng)導班子在漳浦，后來因為看看還是漳州這里好，所謂大江南旋而東注，諸峰北環(huán)而西顧，山川形勢極佳。領(lǐng)導肯定是哪兒好去哪兒，于是就在整整一百年后搬到了此地。
王朝更替，唐換成了宋，宋又換成了明。說實話，明朝還是給漳州的發(fā)展做了些貢獻呢。明朝的皇帝是腦子進水的皇帝，當然，哪個朝代也是。明朝那時的世界正式大航海時代，明朝的皇帝卻宣布禁海。一禁就是兩百年。到了隆慶元年也就是1567年的時候，皇帝腦子里的水少了一些，取消了禁海令，并且在漳州治內(nèi)的龍海開設(shè)“洋市”。只要跟洋人做貿(mào)易，經(jīng)濟立刻就騰飛。在洋市的帶動下，漳州成了“百工鱗集，機杼爐錘”交響的新興商業(yè)和手工業(yè)城市。
然后，大辮子王朝又取代了明朝。
壓迫日甚一日，腐敗日甚一日，愚蠢日甚一日。
貳
現(xiàn)在該說潮汕人陳炯明了。
潮汕是一個一言難盡的地方，它不僅是兩個漢字，不僅是一個名詞，不僅是一個行政區(qū)域，我覺得它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化遺存，一種基因變異。
我去過潮汕的好多地方，包括天下馳名的海陸豐。我見過脖子上系著大金鏈子的潮汕年輕人騎著各式各樣摩托車嘯聚街頭然后風馳電掣，我也曾在進入海陸豐的關(guān)卡接受過荷槍實彈的武警士兵的檢查，也曾看見滿大街關(guān)于禁毒的標語……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沒有什么禁忌的地方，對各種規(guī)矩不屑一顧，只崇尚冒險犯難、自由和發(fā)財。但時間久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有堅韌的宗教文明，初一十五拜老爺是雷打不動的。而且，除了拜老爺之外，一年里還要拜天公、佛祖、觀音菩薩、土地公公、財神、月娘、門神……
特別忙。
1878年，陳炯明在海豐出生。陳炯明出生的時候，恰好他爹陳曦庭鄉(xiāng)試得中的捷報到了，老爸遂給兒子取名陳捷。
陳捷的幼年跟潮汕的熊孩子一樣，大概只是更頑劣一些。但到了少年時便突然性情大變，不僅刻苦讀書，而且待人溫文有禮。他雖然也中了秀才，但他卻跟父輩不同，對八股取士的考試毫無興趣。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為“陳炯明”，寓意為要讓黑暗的社會明亮起來。
1906年，他考入廣州的廣東法政學堂。兩年后，以“最優(yōu)等生”成績畢業(yè)。
三年后，陳炯明擔任了廣東咨議局議員。他立刻提出了一系列提案，我們只要看看他提案的標題，就能體會到與當今一些提案的差距——《革除衙署積弊案》、《廢除就地正法案》、《禁絕一切賭博案》、《籌辦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案》……
注意這個“自治案”，自治后來成了他一生的追求。
1909年，陳炯明加入同盟會，兩年后參加黃花崗起義，失敗后流亡到新加坡。此時，孫中山重組了中華革命黨，要求每一個黨員都必須畫押宣誓效忠孫中山個人。一貫追隨孫中山的陳炯明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風骨，他拒絕宣誓效忠個人，寧可不入。
1911年武昌起義，陳炯明在廣東組織武裝力量響應，被推舉為東江起義軍總司令。
袁世凱稱帝，陳炯明以廣東大都督兼討袁軍總司令名義發(fā)表布告，歷數(shù)袁世凱破壞共和罪行，討袁護法。
1917年，孫中山就任海陸軍大元帥，決定任命陳炯明為援閩粵軍總司令。1918年4月，陳炯明兵分三路進攻福建，經(jīng)過百余場戰(zhàn)斗，于9月1日占領(lǐng)漳州及閩西閩南27個縣，開始了他的輝煌人生。
話說當初黃花崗起義失敗，陳炯明流亡香港，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劉師復的安那其主義思想家。安那其主義，后來譯作無政府主義，宗旨是一無政府，二無宗教，三無家庭，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依，百姓互助，沒有貧窮，也沒有剝削。陳炯明覺得劉師復簡直就是對他精神布道，而且許多地方都與他的政治理念契合，例如自治。
如果說陳炯明隨便遇到一個什么人便受其影響，那就太小看這位潮汕干才了。劉師復是中山人，也是同盟會成員，他如今的標簽是“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此人1904年赴日本留學，1907年在廣州策劃暗殺滿清廣東水師提督李準，1911年在東江組織民軍響應武昌起義。
劉師復的理論引起了陳炯明的強烈共鳴，于是，在香港的陰暗閣樓上，陳炯明完成了他的“自治、聯(lián)省、聯(lián)邦”的理想設(shè)計。
如今，閩南26個縣已經(jīng)在他掌握之中，他急不可待的開始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2008年的《國家歷史》雜志介紹了陳炯明在漳州的政績——
他建設(shè)了第一座鋼筋水泥橋梁、第一條四車道石板馬路、第一個現(xiàn)代公園、第一個城鄉(xiāng)公路網(wǎng)、第一家銀行，還建設(shè)了貧民工藝廠、迎賓大旅館，在公園的門口，立著高大的石碑，四面分別篆刻著“博愛、自由、平等、互助”。
他還在廣大農(nóng)村設(shè)立現(xiàn)代學校，每一個鄉(xiāng)都有一所學校。他在禁絕私塾的同時建立了各種師范學校、普通中學、工讀學校、平民夜校、婦女家政講習所。后來又增辦了女子師范和女子工讀學校，并有夜校90余所。
在一個自由的天地里，最活躍的應該就是媒體了。陳炯明主政的漳州，各種報紙雜志紛紛出現(xiàn)。首先是《閔星》半周刊和《閔星日刊》誕生，緊接著，《閩南新報》、《閔鋒周刊》、《軍事日報》、《云中周刊》等先后創(chuàng)辦。
陳炯明還在全國大力延攬人才，希望能幫他一起辦教育，籌辦大學。
漳州首先引起了兩個國家的注意，一個是美國，一個是蘇俄。
1920年，美國駐廈門領(lǐng)事凱利頓來漳州實地考察后，給白宮寫了一份報告。報告里說：陳氏施行各種改革，他用的手段近乎革命，但成效極佳，人民都感到滿意。這令這個人看到，事可辦成而不必需要過度辛勞和重稅。
凱利頓還特別提到了漳州寬廣的道路，良好的治安，公園、公共菜市場、屠宰場、河堤以及漳廈公路。
同一年的4月，列寧的信使波達波夫來到漳州會見陳炯明并轉(zhuǎn)交了列寧的信。波達波夫告訴陳炯明，列寧希望他注意開展群眾運動。會見后，波達波夫攜帶由朱執(zhí)信起草陳炯明簽名的《致列寧函》及《致蘇俄中國工人兄弟書》離開漳州。那時的蘇俄就懂得要錢，陳炯明給了波達波夫兩千塊港幣，還派秘書李瑞珍送他經(jīng)廈門赴香港回國。
在陳炯明的治理下，漳州一躍而成全國的首善之區(qū)。但是，他的理想并不在此，他要首先在廣東，然后在全國實現(xiàn)他的理想。
他率師進入廣東，開始在全省92個縣推行自治，縣長及縣議員均由人民推選。他還邀請陳獨秀來廣東主持教育，創(chuàng)立公辦學校，施行教育免費。
1921年，陳炯明建立了中國城市史上第一個建制市——廣州市。
廣州的勃勃生機就此開始，建立了圖書館、第一公園、兒童游戲場、公共體育場、美術(shù)學校，各種運動會和美術(shù)展覽紛紛舉行，馬路上安裝了電燈，還建筑了新式住宅小區(qū)，每天有上千名環(huán)衛(wèi)工人打掃街道，還逐家逐戶派發(fā)宣傳衛(wèi)生的小冊子。
此時，陳炯明開始他理想的第二步：聯(lián)省。
很遺憾，孫中山回來了。
陳炯明和孫中山
叁
孫中山先生是不講究言必信的，他在進廣州之前對陳炯明承諾說：“粵事由陳君主持，中山回粵不過是恢復前日被逐之顏面?！?/span>——找面子來了，沒別的意思。
然而，回到廣州沒多久，他就宣布要召開非常國會，選舉非常大總統(tǒng)。
呵呵，醉心于聯(lián)省自治平等博愛的陳炯明與斗爭性和權(quán)力欲都一樣強的孫中山迎頭撞上了。
其實孫中山是很欣賞陳炯明的，他曾經(jīng)感慨的說：“陳炯明不好女色，不要舒服，吃苦儉樸，我也不如?！?/span>
他說的很對，陳炯明一生就娶了一個媳婦，也沒有任何沾花惹草的事情。這一點孫中山不能比。陳炯明崇尚儉樸，這一點孫中山亦不能比。
這兩個人的分歧暴露于世人面前，就是因為這個非常大總統(tǒng)選舉。
那時的國會議員是參議院274名，眾議院596名，總共870名。
而來到廣州參加非常大總統(tǒng)選舉的議員只有兩百多名。
兩百多人通過了《中華民國政府組織大綱》，選出了孫大總統(tǒng)并且規(guī)定了總統(tǒng)權(quán)限——所有政務、軍務、內(nèi)閣任免均由大總統(tǒng)一人決定。
陳炯明是很拘泥的人，不懂的特事特辦。他認為依照總統(tǒng)選舉法，總統(tǒng)應由兩院聯(lián)席選出，而出席的議員至少要達到全部議員的三分之二即580人才能舉行總統(tǒng)選舉。而且本來是無記名投票，孫中山硬改成記名投票。陳炯明質(zhì)疑說：“這和之前北方毀法，有什么不同？”
陳炯明反對孫中山就任總統(tǒng)，拒絕參加就職典禮。
其實，陳炯明與孫中山的分歧已經(jīng)曠日持久。
政見與理念的不同，決裂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孫中山的理想是武力統(tǒng)一中國，消滅北洋政府。
陳炯明的理想是聯(lián)省自治，先在廣東實現(xiàn)民主，然后仿照米國建立聯(lián)邦來謀求和平統(tǒng)一。
1921年6月，孫中山任命陳炯明為援桂軍總司令，去和廣西軍閥開戰(zhàn)。陳炯明抗命，他認為此刻各省民眾甚苦，不能再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
1922年3月21日晚，陳炯明的愛將鄧鏗因公務由港返穗，在大沙頭廣九車站遇刺。
隨后，陳炯明因表示拒絕北伐而被孫中山免去粵軍總司令、廣東省長、內(nèi)務總長各職，僅保留陸軍總長。
1922年6月12日，孫中山舉行記者會，不點名的指責陳炯明“反對北伐”。
1922年6月12日，陳炯明炮擊總統(tǒng)府。
友盡。
1925年，孫中山病死在北京。陳炯明寫了這樣一副挽聯(lián)——
唯英雄能生人殺人，功首罪魁， 留得千秋青史在；
與故交曾一戰(zhàn)再戰(zhàn)，私情公誼， 全憑一寸赤心知。
1933年9月22日，貧病中的陳炯明死于香港。
那天，我站在漳州公園的博愛碑前想了很久，先是想到胡適之先生那句名言：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覺得這話又可惡又有道理，陳炯明才離我們多遠??？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繼而又想到秀才出身的陳炯明也是頗有詩才的，在那個波譎云詭的時代，他曾寫下這樣一首白話詩——
地中海的風浪平了，大西洋的風浪又起，起時無數(shù)平民哭聲高，落時幾個帝王卷入波濤去。這場禍水，正驚魂甫定了，誰知道汪汪的太平洋，耐不住波平如砥，東邊的大陸，中間的島國，望著潮頭，說是早晚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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