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富張力,氣象渾厚
——唐詩七律之冠審美談
文/張發(fā)安 編輯/磐石
唐詩七律之冠,歷來有爭議。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評道:“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明代學者胡應麟則認為杜甫的七律《登高》“為古今七言律第一”(詩藪)
今見康震教授(北師大博士生導師)在《中國詩詞大會》第三季總決賽中說: “文無第一”……崔顥的《黃鶴樓》被稱為“唐詩第一”也有很多人不認可。但是似乎有一首詩被稱為“七律之冠”爭議并不多,這便是老杜的《登高》。
“文無第一”說法,有道理,但說杜甫《登高》詩為“唐詩七律之冠”,筆者認為此說有待商榷。
任何藝術品都存在著不同的鑒賞視角。評論好詩,所選角度多,主要看什么?宋人嚴羽認為主要看“氣象”;有人認為主要看“張力”。所謂氣象,從嚴羽最推崇的盛唐詩看,指的是'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明清詩論家承嚴羽之說,把雄壯、渾厚二者(合稱雄渾)作為盛唐詩歌的風貌特征,稱為“盛唐氣象”。嚴羽說的“盛唐氣象”,用今天的話說,即“時代主旋律”。美國新批評派艾倫·退特在《論詩的張力》一文中提出張力說,他以此作為評判詩歌的標準。美學家魯?shù)婪颉ぐ⑺购D罚绹┻\用“伽瑪運動”原理分析傾向張力本質說:“一種運動往往會隨著物體本身形狀和空間定向的變化而有所不同。它的運動方向基本上與物體本身的構造骨架的主軸方向一致……一個等邊三角形,如果是以第三條邊為底,直立著的,運動就會以這第三條邊為基地,沿著其余兩條邊向外和向上發(fā)射?!薄端囆g的視知覺》,這雖是就視覺式樣的運動具有“傾向張力”說的,我們也可借來分析文學形象的美感效應。因為無論視覺、聽覺、想象,都與心理活動有關。王之渙《登鸛雀樓》詩之所以能激發(fā)人向上的情緒,就在于能從讀者心理喚起一種“伽瑪運動”。(我在系列文章之一王之渙《登鸛雀樓》詩審美談一文中有說明)如果說王之渙《登鸛雀樓》詩的“張力傾向”是呈等腰三角形“△”的“伽瑪運動”,在其感應下,使我們產生一種向上攀登的追求欲念,那末,也可運用張力傾向分析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此詩的“張力傾向”就如一個倒三角形“▽”,其意蘊是符合詩人所處的典型環(huán)境及詩人的思想情感。
關于崔顥《黃鶴樓》、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和杜甫《登高》詩的賞析文章已有很多,無庸贅述。筆者在此,試將三首詩從氣象和張力角度作點分析比較,談談個人看法,求教于大家。
曾有人將詩分為“三品”:神品、妙品、能品。余以為,崔顥《黃鶴樓》詩,當屬“神品”!
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此詩由多個意象構建而成,氣勢磅礴,意蘊渾厚。妙在化實為虛,空靈悠遠。所謂空靈,指詩人巧用意象構建空間張力,給人以無限想象。崔詩張顯了巨大的時空,展示了黃鶴樓前一派欣欣向榮,無比壯麗的景象,萬里晴空,藍天白云,漢陽綠樹清晰可見,江洲芳草異常繁茂。對此景象,詩人情有獨鐘,于是揮筆潑墨,直抒胸意,激情難控,不顧平仄,一氣呵成。整首詩的意蘊,正是盛唐氣象的反映。最后一聯(lián),雖說是言愁,詩人將鄉(xiāng)愁依托在浩渺的煙波之上,此乃日暮時分人們共有的淡淡鄉(xiāng)愁,并無明顯的消沉感。反復吟詠此詩,正如嚴羽說的:“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清人姚鼐以為此律“高振唐音,遠包古韻,此是神到之作,當取冠一朝矣?!鼻迦松虻聺撡澰唬骸耙獾孟笙龋裥姓Z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詩別裁》。余以為,詩中雙聲、疊韻及詞語復用,乃詩人情感激越,任意傾瀉,似有神助,從而造成了聲音鏗鏘,明朗和諧,極富旋律美。如果說崔詩堪稱神品,那么,杜詩《登高》實屬絕品。
杜甫《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此詩同樣具有巨大的張力和氣勢,但因詩人所處的時代和具體環(huán)境,決定了《登高》詩的意境非盛唐氣象。嚴羽雖說過李、杜等人的詩最具“盛唐氣象”,但并未明指哪一首。要說杜詩最具盛唐氣象的應是他青年時寫的七絕《望岳》:“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這首詩。至于明人胡應麟評論《登高》:“此章五十六字,如海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篇章法,句法,字法,并無昔人,后無來學?!贝苏?,明顯偏重形式,重其格律。若要將崔、杜兩詩排個座次,只能比較而言。按嚴羽關于詩歌的美學理論,好詩應是以意取勝,能激發(fā)情感,催人上進。用此標準評判,崔詩當屬第一。杜甫《登高》詩之氣象可用“悲涼”二字概括。就張力而言,恢宏大氣,筆勢如飛瀑噴瀉,全詩形、聲、色、態(tài)兼?zhèn)洌蝗欢詈笠宦?lián),氣勢明顯減弱。有人將詩的第三聯(lián)十四字“悲秋”之“悲”概括為八、九層意思,含有無盡的感慨。由此可見杜詩功力非凡,然比之崔詩,悲涼感過重,個人之愁色調明顯。這也正是杜詩現(xiàn)實主義風格所使然。而崔詩卻因善取意象,妙在虛化,令人浮想聯(lián)翩,充滿李白式的浪漫主義色彩??傮w說來,杜甫《登高》詩對仗非常工穩(wěn),韻律十分和諧,結構異常完美,借悲秋而抒懷,意蘊深沉,最是感人。故在唐詩七律中,實屬“絕品”。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此詩張力和氣勢與崔詩相近,雄渾深沉。從內容上看,與崔詩同屬吊古傷時之作,所言之愁皆為家國情懷。將崔、李兩詩尾聯(lián)加以比較,后者顯然不及前者余味深藏,空靈悠遠?!短扑卧娕e要》:“太白此詩全摹崔顥《黃鶴樓》,而終不及崔詩之超妙,惟結句用意似勝。李詩就氣魄而言,卻遠不及崔詩的宏偉?!贝苏摦斒?,但說李詩結句用意似勝崔詩,不盡然。拿鄉(xiāng)愁與國恨相比,國恨大于鄉(xiāng)愁。然崔詩中所說的“鄉(xiāng)關”,是廣義的,非個人之愁也。
有人認為《黃鶴樓》詩,“黃鶴”一詞復用三次,犯了格律詩的大忌。第三、四句,明顯出律。若以此貶損崔詩,實難服眾。說來事巧,崔顥的《黃鶴樓》、李白的《靜夜思》,兩詩雖都有字詞復用和出律問題,卻歷來膾炙人口,廣為傳誦,且為眾多詩論大家贊賞。余以為,恰恰正是這種字詞復用,才造成回環(huán)往復的旋律美。崔、李二詩盡管有這些問題,但嚴羽等人,以至《唐詩三百首》的編者并不苛求于此。
林黛玉教香菱作詩時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诖苏J識,筆者有一設想,讓我們拿《黃鶴樓》詩來試驗,看有沒有人把第三、四句按七律平仄要求加以修改,能勝過崔詩的氣勢,一筆貫通,音韻流暢,富于旋律美?
古人研制的格律是為了詩的音樂美。要寫近體詩,規(guī)則該講,看誰能帶上鐐銬把舞跳得非常優(yōu)美流暢。其實真正的高手,往往是隨著景象、情緒的變化,敢于破框而獨到,達到自由而精美的境界。因此,在格律問題上,余以為不能過分要求?,F(xiàn)今寫近體詩的人很多,但大多用心于格律的規(guī)范,而在意境、氣象(時代主旋律)上下功夫少。今人寫近體詩,多被框框框死,你套我的,我套你的。本是今人,偏學古人,裝腔作勢,弄得佶屈聱牙,讀來讀去,都是那么個味。一些詩賽評委和論壇版主也有過份強調格律的問題,動不動以“出律”和“硬傷”為由,不知杖斃了多少好詩?!
綜上所述,崔、李、杜三首詩,從張力和氣勢上比較,難分上下。結聯(lián),都是言愁,但愁的輕重、品位確有差異。李、杜詩都不及崔詩空靈悠遠,氣象渾厚,格調明朗。要問哪首堪稱第一?應該說,最有發(fā)言權的是與崔顥相距不遠的李白,他既有詩歌美學理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他最富天才,筆力非凡。李白向來傲視一切,然而登黃鶴樓時,見崔詩卻言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即便這是傳說,然傳之如此久遠,說明古今眾多詩家和讀者信之服之。作為最了解盛唐氣象,且在理論和實踐上都自成一派的詩仙李白,對崔顥《黃鶴樓》詩竟然如此傾服,那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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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發(fā)安 (秋葉紅也)男 1938年生,四川省巴中市人?!吨腥A詩詞論壇》縱議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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