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師聯(lián)盟》到《虎嘯龍吟》,告別建安風骨,三分天下走向“小時代”。“小時代”里,少了曹劉二人的煮酒論英雄、販夫走卒的桃園結(jié)義、諸葛周郎的惺惺相惜,但爾虞我詐的氣息更甚。當士族和宗親把持的政治愈發(fā)規(guī)范,三國的權(quán)力網(wǎng)格走向固化,江湖草莽由此銷聲匿跡。
是時局與階層左右了三國的風氣。建安年間, 亂世讓階層流動的窗口驟然大開,人心洶涌,豪杰并出,織席販履之輩也能與貴胄共論天下事。但天下三分,正朔易主,寒門武夫的退去,和儒家大族的重新崛起,在社會趨于穩(wěn)定的大勢下再一次關(guān)閉了階層閘門。朝堂之上,世家子弟紛紛秉政;士林之中,清談玄學日日不息。階層僵化、文化更張,英雄氣概隨大江滾滾東流。
《虎嘯龍吟》反映的就是這么一個“小時代”。這一時代,政治家和英雄滾滾東流,官僚乃至野心家粉墨登場。但回到作品,從藝術(shù)質(zhì)量而言,反映小時代的《虎嘯龍吟》卻比前作《軍師聯(lián)盟》更上一層樓。我們常說,好文章是“鳳頭豬肚豹尾”,開篇引人入勝,中段豐富詳實,結(jié)尾點睛一筆。這個標準也適用于影視劇的制作?!盾妿熉?lián)盟》是一個爛尾的典范,曹操去世前,這部劇節(jié)奏和密度剛剛好,可曹操一走,感情戲一泛濫,這部劇就整個散了。和《軍師聯(lián)盟》相比,《虎嘯龍吟》節(jié)奏更快,棄掉那些臃腫無聊的感情戲,情節(jié)發(fā)展酣暢淋漓。這是一部好看的歷史劇。
這里有陸遜的石亭御魏、鄧艾的偷渡陰平,但最被人津津樂道的還是諸葛亮的五次北伐。士為知己者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當諸葛亮站在先帝的畫像前,他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虎嘯龍吟》重演了諸葛亮北伐的過程,編劇整體了承襲了《三國演義》的敘事,只是基于人物設計和情節(jié)連貫做了調(diào)整,比如用“養(yǎng)寇自重”來解釋司馬懿放棄空城,比如諸葛亮第二次北伐的時間點等。講司馬懿的歷史劇,如何處理諸葛亮?編劇常江選擇了穩(wěn)妥的法子——神化諸葛亮,從而通過與諸葛亮對弈來烘托司馬懿。
該劇多次借曹魏文官武將的交談來反襯諸葛亮的“可怕”。在司馬懿口中,諸葛亮如同一位圣人,在曹真、張頜等人眼里,諸葛亮也是一個大智近妖的人。曹真在世,尚且還敢憑一時之勇主動進攻蜀漢,到了司馬懿當主帥,魏國就安心做起“縮頭烏龜”。
唐國強飾演的諸葛丞相是一時經(jīng)典,陣前罵死王朗、寫信氣死曹真、五丈原星落秋風等,一幕幕戲碼如今仍家喻戶曉。但也就是因為他,演諸葛亮成為一個“費力不討好”的活,唐國強立的標準太高,后輩容易相形見絀,《新三國》的陸毅版諸葛亮就是例子。但驚喜的是,《虎嘯龍吟》里的諸葛亮甫一登場就張弛有度,王洛勇老師的演繹,不說超越經(jīng)典,至少演出了自己的風范,可以說是《虎嘯龍吟》最大的驚喜。
在劇中,雖然諸葛亮星落五丈原,戲份只有二十來集,但在觀念上,他的光環(huán)籠罩了整部作品,生前身后,他都是該劇重要的“畫外音”。諸葛亮始終作為司馬懿的對立面,影響著司馬懿觀念的轉(zhuǎn)變。
諸葛亮是演義里唯一的“道德完人”、士大夫的精神榜樣,他數(shù)次北伐嘔心瀝血,書寫《出師表》潸然淚下,他一生孜孜以求先帝的愿望,忠貞地盡自己人臣的責任。這位一位高尚的政治家,我們都希望他北伐成功,可他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是他的悲劇所在,也是他感動后人的地方?!痘[龍吟》沿用對諸葛亮的正統(tǒng)敘事,誠然有政治正確的考量,但也和編劇在全劇設置的基本矛盾有關(guān)。
這畢竟是一個關(guān)于司馬懿的故事,諸葛亮的形象,本質(zhì)上是用來對比司馬懿的。編劇抬高諸葛亮,間接也抬高了司馬懿,司馬懿對諸葛亮心悅誠服,顯示他的大度,而能跟諸葛亮較量,也反襯了司馬懿的不簡單。
不惟如此,劇中的諸葛亮還是司馬懿的“老師”。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司馬懿走到人生盡頭的覺醒、反思,都和諸葛亮有關(guān)。《虎嘯龍吟》特地安排諸葛亮與司馬懿在樹下對弈的情景,這實際上是司馬懿的精神世界,司馬懿把諸葛亮想象為自己的對手,又通過諸葛亮的回答開悟自己。
《虎嘯龍吟》的編劇很懂歷史,只是出于藝術(shù)加工,有些情節(jié)還是按著演義開走,比如空城計、上方谷之戰(zhàn)。歷史上的諸葛亮和司馬懿沒那么多交集,但如果全按歷史走,那整部劇最精髓的司馬、諸葛交鋒就成了無聊的拉鋸戰(zhàn),一方喊破嗓子,一方閉門不出,活活把對手熬到油盡燈枯。這個戲劇張力是不夠的,要濃墨重彩,就必須藝術(shù)加工。
所以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當司馬懿大聲道:“依依東望,是畢其一生的成就?!敝T葛亮(此處亦是老年司馬懿)不緊不慢回應他:“依依東望,忘的就是畢其一生。”“依依東望,是人心?!边@句話緊扣住了全劇的題眼,也呼應了第一部強調(diào)的理想精神——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所向,是人心,心之所向。
諸葛亮和司馬懿最大的不同在于——諸葛亮堅守初心,成為了一位理想的政治家、現(xiàn)實的失意者。而司馬懿步步轉(zhuǎn)變,化身為十足的野心家、現(xiàn)實的成功者。該劇表面上在激賞司馬懿,骨子里認可的價值理念,還是諸葛亮,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凡事不問可不可以,但問應不應該。
“人失去了自己”,可人又懷念自己的初衷,所以司馬懿最終幡然醒悟?!洞筌妿熕抉R懿》全劇都在勸人“守住初心”。上半部,荀彧對曹操說:“今日的明公,還是當初的明公嗎?”下半部,司馬孚問司馬懿,是否還記得自己的初心。而始終如一的諸葛亮,則是全劇的道德典范。作者用意,可見一斑。
當垂垂老矣的司馬懿依依東望,他望不見人心,只有一地的刀光血影。高平陵之變后,他徹底黑化,再不是當初的渡河才俊。那時候,年輕的他還和曹丕談論青春理想,和乃父說起自己的一片忠心。但如今,他成為執(zhí)刀者,儼然一位徹徹底底的馬基雅維利信徒。
該劇是司馬懿的人物傳,卻沒有一昧為司馬家唱贊歌。劇中,司馬懿步步黑化,但當他走到權(quán)力巔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好在,司馬懿最終還是明白過來。權(quán)力爭奪的“小時代”,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其實,就如年輕的他對曹丕說的:“人這一輩子,不光活個生死,總得活個對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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