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詩·鄭風·女曰雞鳴》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傳說琴就是這樣進入了古人的文化生活。春秋時期，孔子興辦私學，傳授的“六藝”中的“樂”就包括琴藝。《史記·孔子世家》里記載《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中國士人非常重視全面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琴棋書劍”或者“琴棋書畫”，“琴”始終列為首位。人們平常說的“琴操”，不僅是針對藝術(shù)修養(yǎng)，還往往被提升到人的道德、文化修養(yǎng)層次。因此在這種意義下，如果不是禮樂需要，古代士人撫琴奏曲往往都是孤芳自賞，或者與兩三知己聚會時助興，而不是對公眾表演。晉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受司馬昭集團迫害處死，臨刑時還索琴，從容彈奏了一曲他最喜愛的《廣陵散》；唐朝一代文豪獨孤及晚年不幸患眼疾，卻拒絕醫(yī)治，表示失明后可以使自己聽琴更為專心；著名的孤寒詩人賈島，一生窮愁苦吟，但始終離不開自己凍折過琴弦的一張古琴。在士人心里，琴已經(jīng)成為一種神圣的精神力量，有高不可攀的莊嚴。
除了士人對琴的嗜好，仕女也普遍在家操琴，以陶冶自己的內(nèi)涵。我國最早有成就的女音樂家是東漢末的陳留人蔡文姬。她的父親蔡邕，是東漢末年著名的文史學家、書法家和音樂家。文姬在幼小時就顯現(xiàn)出音樂的天賦?！逗鬂h書》李賢注引劉昭《幼童傳》中說，“邕夜鼓琴，弦絕。琰曰：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斷一弦問之，琰曰：第四弦。并不差謬。”注意到女兒對音樂的敏悟天賦能力以后，蔡邕開始教女兒學琴，兩年之后，文姬琴藝成，還贏得父親最珍愛的焦尾琴。在東漢末的亂世中，文姬的命運也和父親一樣，坎坷流離，但也給了她在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閱歷和感悟。《胡笳十八拍》傳說是蔡文姬創(chuàng)作的琴歌，這首琴歌的詞是一首離騷體裁的敘事長詩，詩哀婉中透出蒼涼，寫出漢末軍閥豪強導演的動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自己不幸羈旅胡地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最后傾訴了與稚子惜別的隱痛。因為作者寄情于聲，曲調(diào)悠遠凄楚，深沉哀怨，蔡琰以創(chuàng)作的實踐和對琴道的研究，對后世琴文化有重大的影響，唐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詩曾有這樣的感懷：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客歸。
早于蔡文姬的，有較高音樂修養(yǎng)的女性是漢成帝后趙飛燕，《西京雜記》說：“趙后有寶琴曰鳳凰，皆以金玉隱起，為龍鳳螭鸞，右賢烈女之象。亦善為歸風送遠之操焉?！辈倬褪枪糯葑嗟那偾?，深宮的鎖禁和幽怨，傷感于涼風之起，凝成了一曲她對遠方情人的懷想：
涼風起兮天隕霜，
懷君子兮渺難望，
感予心兮多慨慷。
-----趙飛燕，《歸風送遠操》
琴既被賦予高潔的意義，于是通過琴和琴道來交往就成了古人對理想的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尋求之道。俞伯牙遇鐘子期，從此人間有了高山流水覓知音的佳話。
琴也成為陌生男女之間愛情的“緣牽”，南朝宋時女詩人鮑令暉有詩敘說她愛的人曾送她一張琴，他們之間或許也因此發(fā)生過曲折而生動的情事：
客從遠方來，贈我漆鳴琴。
木有相思文，弦有離別音。
終身執(zhí)此調(diào)，歲寒不改心。
愿做陽春曲，宮商長相尋。
----鮑令暉，《擬客從遠方來》
西漢，黑漆二十五弦琴。湖南長沙馬王堆1號漢墓出土，現(xiàn)藏湖南省博物館。
明朝“后七子”詩人謝榛，雖瞎了一只眼，但他創(chuàng)作的琴歌歌詞優(yōu)美動聽，在民間流唱甚廣。分封地在彰德的明朝趙穆王朱常清曾請他到家中做客，又讓自已的寵姬賈氏在簾后彈唱謝榛所作的琴歌，朱常清見謝榛聽得十分出神，索性讓賈氏出來拜見，賈氏又把謝榛所作的歌詞都唱了一遍，謝榛次日送到孫府上新詞十四首，賈氏把它們一一譜曲彈唱，兩人配合默契，不知不覺情愫暗生。朱常清見此情景，便成人之美，很快就將賈氏嫁給了謝榛。這個故事來自《明史·謝榛傳》，但按照文獻記載，謝榛時年已78歲，兩年后便謝世了，那么很可能是清張廷玉撰書時，將發(fā)生這個“成人之美”故事的發(fā)生時間寫錯了，萬歷元年冬天謝榛來到彰德已是故地重游，故事應該是發(fā)生在嘉靖時期，謝榛第一次游彰德的時候，他見到的應該是朱常清的祖父趙康王朱厚煜，而賈姬則是朱厚煜的妾。這才應該是這個美好故事的真實情況，這樣謝榛和他美麗的妻子才能象史書上所寫，琴瑟合鳴地共度了幾十年好時光。
現(xiàn)在看來，這些故事里女性以琴結(jié)緣多少都是被動的，古代身心倍受禁錮的女性，對外面的世界一片茫然，越是這樣，越是會把與陌生男性的邂逅變?yōu)橄鄲?，何況是還有美妙的琴聲為媒呢？
漢賦大家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可說是“琴為媒”里最著名的一段了。司馬相如早年家貧，雖有才情，但并不得志，后寄住在好友臨邛縣令王吉家里。臨邛當?shù)氐母缓雷客鯇O有一次在家晏請王吉，司馬相如也在被請之列。席間，免不了要作賦奏樂。司馬相如得知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此時寡居在家，美貌非凡，也善琴藝，更兼文采，于是以琴代言，奏了一首《鳳求凰》，卓如君也久慕司馬相如之才，遂躲在簾后偷聽，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如何聽不出相如琴中求偶之意。兩個人由此互相愛慕、情意暗通，并私奔回到司馬相如的家鄉(xiāng)成都。
卓文君是歷史上少有的性情女子，敢愛敢恨，敢于沖破禮教的束縛，她的行為對后世追求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的青年女子做出了表率，影響深遠。戲劇文學中也常把她當作創(chuàng)作源泉，如王實甫《西廂記》中張生隔墻彈唱《鳳求凰》給崔鶯鶯，說：“昔日司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雖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卑讟恪秹︻^馬上》中的李千金，在公公面前更以文君私奔相如為自己私奔大膽陳詞；《玉簪記》中潘必正與陳妙常的故事也是起自于月下琴曲。
明代 倪元璐朱漆七弦琴，弦樂器，通體朱漆、有蛇腹斷裂，高6厘米，長121.5厘米，寬19.2厘米，現(xiàn)藏中國歷史博物館。
瑟也是古代的撥弦樂器，《周禮·樂器圖》記載：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稘h書·郊祀記》說：“太帝命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能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古人常以琴瑟合奏，兩者的聲音和諧、悠揚。從《詩經(jīng)》可看出自春秋時人們就以這此來形容人際關(guān)系中的親密，如《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琴鼓瑟” ，《小雅·甫田》有：“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土女?！?div style="height:15px;">
古人以“琴瑟合鳴”來形容戀人或夫妻的恩愛，比如《詩經(jīng)》的開篇《國風·周南·關(guān)雎》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而《詩·小雅·皇皇者華》中則更親密了：“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古代善文的女性還長以“瑟”自喻，那么琴自然就是比喻相愛的人了，唐代魏氏《贈外》 “翰林無雙鳥，劍水不分龍。諧和類琴瑟，堅固同膠漆。” 和趙氏《古興》“孤鸞傷對影，寶瑟悲別鶴。君子去不還，遙心欲何托?！痹娭械纳鶠榇艘?。
可惜不是想往“琴瑟合鳴”的夫妻都能合鳴一生，所以，古代才有了“斷弦”一說。唐代大詩人李商隱因為陷入黨爭而倍受排擠，一生都在潦倒中度過的。他的妻子王氏清貧自守，默默地承受了很多苦楚。為了功名與生計，李商隱多年里一直寄人籬下做些小官，在外久久漂零。數(shù)年間夫妻短短相聚又匆匆離別，人生的艱辛痛苦，唯有兩心相知。等到大中五年春夏間李商隱罷幕歸京，王氏過于操勞已經(jīng)病故，拋下了幼小的兒女，而夫妻倆竟未來得及見上一面?！皯浀们澳甏海凑Z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边@年李商隱三十八歲，入仕十余年卻依然仰人止息，而發(fā)妻走了，命運的坎坷、仕途的艱難、種種的辛酸與委屈，自此以后，向誰傾訴？各種惆悵難言的情緒糾結(jié)于心，詩人寫下了讓無數(shù)文人猜測不已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為什么要猜？明明是寫給那位可敬的女子，李商隱自死未再娶，而刻骨銘心的至情終于在《正月崇讓宅》里化作了痛徹肺腑的哀歌：“密鎖重關(guān)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蝙拂簾旌終展轉(zhuǎn)，鼠翻窗網(wǎng)小驚猜。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起夜來》是寫妻子如何思念丈夫的樂府）他說他妻子的鬼魂因為想念他，在風起月暈、寒氣襲人的深夜，來到了舊宅，輕輕哼唱著想他的歌。
唐肅宗李亨御制 “大圣遺音”宮琴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琴背隸書銘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萬籟悠悠，孤桐颯裂”指琴音既可以如秋江水般清澈，又可以如萬籟沉寂中一聲突發(fā)的桐木爆裂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