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3年，大唐建國第95年。
在經(jīng)歷了武周以來幾十年的酷吏、告密、羅織、政變和殺戮后，整個大唐帝國都已經(jīng)累了。所有人都厭倦了政治動蕩，所有人也都在期盼一個不折騰的時代。去年八月，他們似乎看到了希望：多年之后，大唐的皇位終于以內(nèi)禪的方式和平過渡，傳遞到李隆基手中。而這位新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時代的呼聲。年底，他宣布：終止僅用了三個月的“先天”年號，新年改元。他，大唐的第六位皇帝，將從新的一年開始勵精圖治，帶領(lǐng)帝國開創(chuàng)新的紀(jì)元。因此，新的年號定為：“開元”。
這將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年號，因為接下來的開元時代，將會是中國歷史上最繁盛的時期之一。李隆基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讓大唐國力鼎盛，萬邦來朝。開元時中國繁榮昌盛，長安成為著名的國際大都會，聲名遠達大陸云和山的彼端，儼然如世界文明的燈塔。無論是硬實力還是軟實力，大唐都算得上是世界性的超級強國，讓生活在此中的國民感覺揚眉吐氣。這種繁花似錦般的盛世，讓多年之后的杜甫回憶起來，都忍不住意氣風(fēng)發(fā)為此寫下一句豪邁詩句：憶昔開元全盛日——“全盛”的時代。
生活在這個“全盛”時代的人是幸運的，對那些文人騷客來說就更是如此。趕上了一個好時代的他們，憑借著開元盛世帶來的自信，感受著這個時代蓬勃昂揚精神，只要努力，誰都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佳篇名作，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屬于自己的一頁。
但，這還遠遠不夠。
因為像開元這樣的全盛時代，需要的不是普通的詩人，她需要一名能夠用一首又一首氣魄雄偉的詩歌，全方位無死角地反映出這個狂飆突進，繁花似錦時代的偉大詩人，一個配得上開元“全盛”二字的偉大詩人。
她需要這個詩人能寫出開元全盛的張狂，高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但同時又要他在張狂之后，道出背后“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憂傷；
她希望這位詩人能寫出世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惆悵，但又要他表達出開元人洋溢著的“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南Ｍ?；
她要求這位詩人，能長篇大論寫出蜀道的艱辛，描繪出天姥山的瑰麗；但回過頭來，又要他用短短二十字吟出一首婦孺皆知的“低頭思故鄉(xiāng)”；
……
這將是一個除了“謫仙人”李白之外，沒有人能完成的任務(wù)。事實上，也只有這個自稱“青蓮居士”的詩人，才能憑借著恣意汪洋的想象，用天馬行空的神來之筆，配上激情洋溢的情感完成這個任務(wù)。正是這位“詩仙”，他用一生時間踏遍了中國大地，見證過盛唐每一處風(fēng)土人情，然后用一篇篇的錦繡詩篇，準(zhǔn)確生動地為后人刻畫出這個盛世的全景。在他的詩歌之中，人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開元盛世的勃然生機，看到中原大好河山的壯麗，體驗風(fēng)土人情的旖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謂的盛唐，就是李白的詩歌。千年以降，這種盛唐印象，不僅伴隨著李白的詩歌留存下來，甚至早已超越了盛唐，成為中華文化中不可多得的瑰寶，中華文化記憶深處的一部分。
而這位詩人和他盛唐記憶肇始的地方，卻是遙遠的西域。
《月下獨酌》，現(xiàn)代，林凡，工筆國畫。場景取自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句。有人認為此詩是作者任翰林待詔，但已漸漸失寵時所做。李白在詩中表達了自己空有抱負才能，想做一番事業(yè)，但是既得不到統(tǒng)治者的賞識和支持，也找不到多少知音和朋友的苦悶、彷徨之感?
山東？四川？李白出生地之謎
李白是哪里人？
說來很是諷刺。盡管生前憑借“驚天動地文”聞名天下，被人公認為空前絕后的大詩人，但就連這位詩仙的出生地，居然在后世都成為一個謎。李白名動天下時，沒有任何官方史官想到，或許他們應(yīng)該為這個盛世最杰出的詩人保存一些資料。固然，偉大的詩人用壯麗的詩歌記載下帝國偉大，但帝國卻總是漠視他的存在，這在過去無論中外幾乎都是大詩人的宿命，但像李白這樣，官方記載中出生地說法都不統(tǒng)一的，也算得上是罕見的了。
正史涉及有關(guān)李白的資料，當(dāng)然就是《舊唐書》和《新唐書》。但在這些帝王將相的傳記中，有關(guān)李白記載不過寥寥幾筆?！杜f唐書》作者斬釘截鐵地說李白是山東人，還信誓旦旦地說李白的父親在任城（今山東濟寧市）擔(dān)任過“任城尉”，負責(zé)當(dāng)?shù)刂伟驳男」?，曾在?dāng)?shù)匕布?。但《舊唐書》作者顯然連基本的一些李白自述身世的文章都沒有看過，李白出生于山東的說法，和諸多資料完全對不上榫。
首先，李白的確在山東任城寄居過，但這是開元二十四年（736）之事，此時他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是帶著妻女一起移居任城的；其次，擔(dān)任任城尉的也不是他父親，而是他一位“六父”，至于李白的生父，則終身未出仕。相比較而言，倒是幾百年后宋代才寫成的《新唐書》要靠譜些，作者多少過了一遍資料，能大致勾勒出李白的身世：是“興圣皇帝”九世孫，先世因為某種原因流落西域，唐神龍年間（705-706年）才遷回四川。
這個所謂的興圣皇帝，指的是南北朝時曾割據(jù)西涼的武昭王李暠。他自稱漢將李廣的第16代孫，也被李唐皇室追認為直屬先祖。如果說李白是他九世孫的話，那么很顯然，他就是李唐皇家遠親，而且還輩分甚高——和他同時代，比他大整整15歲的皇帝李隆基都才是李暠十三世孫。對極為希望出仕為皇帝效勞的李白來說，這樣就很尷尬了，盡管在私下他盡可以夸耀自己這個宗室身份，但當(dāng)被征召進入宮廷后，整天在低自己四輩，偏偏還是自己的上司皇帝面前出沒時，顯然不提這茬才是最明智的。所以有學(xué)者推測，終李白一生，沒有去爭取宗室身份的官方認證，大概就是考慮皇帝面子上會過不去。
《新唐書》勾勒出李白身世，主要依靠的是兩個資料。一個是李白的族叔李陽冰（此處“冰”念“凝”）留下的資料。他是唐代的書法家，當(dāng)過當(dāng)涂令，是李白一生最后的庇護人。李白臨死之前，將其所有保存的文稿都交給了李陽冰，委托他編撰文集。在這本文集的序言（《草堂集序》）中，李陽冰簡略地交代了李白身世：涼武昭王九世孫、中葉非罪、謫居條支，隱姓埋名五代之后，才在武則天或她兒子執(zhí)政的神龍年間（705-706年）偷偷遷居回四川。
另一個資料是李白死后55年由范傳正所留下的。這個范傳正是李白忠實的迷弟，歷任歙、湖、蘇三州刺史，正好管轄當(dāng)涂。他本人親自到過當(dāng)涂，和當(dāng)時縣令諸葛縱將李白從龍山遷葬青山，訪問到李白的孫女，根據(jù)她們提供的李白兒子的遺留資料，親撰《唐左拾遺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其中也提到李白是李暠九世孫，他們家這一支隋末流落到碎葉，神龍初潛居回四川廣漢，而且還指出李白父親名客——這個“客”顯然是取自客居蜀地之意，僅僅是個化名。
這兩則材料距離李白生活年代相當(dāng)近，來源都直指李白本人或近親，說法上也大同小異，其中重要元素：九世孫，隋末逃難到西域，神龍年間返回四川，都沒有矛盾之處，具有極高的可信度。因此，人們自然會得出結(jié)論：李白是四川人。而且在李陽冰的《草堂集序》中，接下來還有“復(fù)指李樹而生伯陽（即李白）”，明明白白就是在說李白是四川人了。因此，自明代學(xué)者楊慎提出李白生于四川彰明縣青蓮鄉(xiāng)（今四川省江油市青蓮鄉(xiāng)）之后，李白蜀地出生說就成為定論。這種說法和李白生平大致合拍，除了一點點小矛盾對不上之外，可以完美解釋李白生平出生的所有問題。
這個小矛盾，就出在李白自己講述身世的《為宋中丞自薦表》上。這是至德二年（757），李白請求當(dāng)時的中丞宋若思向唐肅宗李亨推薦自己而親撰的一封求職信，里面信息自然準(zhǔn)確無比，然而就是這份求職信，給李白蜀地出生說捅了個大婁子，使得另外一種驚人的結(jié)論，逐漸浮現(xiàn)出來。
李白像，據(jù)故宮南薰殿藏品摹繪，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碎葉出生說——李白是異域出生少年？
李白家昔日遠逃西域條支或碎葉，在那邊生活了5代近百年，直到武周末年才舉家遷移到四川彰明，這是李陽冰和范傳正不同渠道的材料同時驗證的事實，而且時間點很明確，神龍年間。神龍元年（705）正月發(fā)生神龍政變，武則天的兒子中宗李顯復(fù)辟改武周為唐，到了第三年就改元成景龍，總共只有短短兩年，時間點很明確。而在《為宋中丞自薦表》中，李白告訴HR宋中丞：“求職人：李白；工作經(jīng)歷：翰林供奉；年紀(jì)：57?！保ā俺挤娗昂擦止┓罾畎祝晡迨衅摺保┌凑债?dāng)時至德二年（757）倒推上去，他出生于公元701年，唐大足元年或長安元年。他們舉家遷入彰明的時候，李白至少已經(jīng)5歲了，也就是說，這位后來的大詩人，出生于西域的條支或碎葉！
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結(jié)論，然而更驚人的還在后面：根據(jù)郭沫若考訂，條支應(yīng)該是大方位描述，而碎葉則是具體的地點，李陽冰和范傳正的說法并不矛盾。嚴(yán)格來說，李白出生是西域條支地方的碎葉城。不過，對應(yīng)到今天，碎葉已經(jīng)不在中國境內(nèi)，而在今天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楚河流域的托克馬克市附近。
當(dāng)然，在唐代李白的國人身份則完全不成問題。因為，此時的碎葉正是唐代西部領(lǐng)土。從貞觀三年（629）起，為了對抗突厥，新生的唐帝國就開始自己的征服西域之路。這年唐太宗派遣大將李靖西征，隔年平定東突厥，在當(dāng)?shù)刂梦饕林?；貞觀十四年（640）又派侯君集平高昌，開始在西域設(shè)置安西都護府。之后，唐太宗幾乎是每四年西征一次，先后平定了焉耆、龜茲。
隴右道西部（安西都護府）全圖（圖中蘇聯(lián)部分現(xiàn)分屬中亞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唐安西都護府統(tǒng)轄安西四鎮(zhèn)，最大管轄范圍曾一度包括天山南北，并至蔥嶺（今帕米爾高原）以西連至波斯，自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40）起，到唐德宗貞元六年（790）止，共存在約150年，地跨現(xiàn)中亞五國及阿富汗等地，李白就出生在紅圈標(biāo)示的碎葉鎮(zhèn)?
到了唐高宗時代，唐軍再三用兵西域，經(jīng)過長達三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到龍朔元年（661）的時候，唐帝國已經(jīng)征服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將其分置都督府、州、縣及軍府，統(tǒng)一隸屬于安西都護府的管轄。到了李白出生時，碎葉已經(jīng)納入唐統(tǒng)治下近40多年，他出生的碎葉城，也早在20多年前被正式升格為安西都護府下四鎮(zhèn)之一（調(diào)露元年，公元679年）。李白家身份早就從華僑變?yōu)樘仆醭蜗碌膰耍畎椎闹腥A人身份更是毫無疑問了。
千年易過，當(dāng)年的李白碎葉城，早已湮滅茫茫歷史之中。今天人們能夠看到的，只有位于托克馬克城西南10公里左右的阿克·貝希姆廢墟遺跡了。如今人們在這片故址的西南一隅，還依稀能看出宮堡的遺址，而在這個宮堡遺址的100米附近，就有兩座寺廟廢墟。其中一座供奉著釋迦牟尼和垂腳彌勒，另一座因為殘損太多，已經(jīng)看不出原貌。關(guān)于這個寺廟，在怛羅斯之戰(zhàn)中被俘，曾流落中亞十余年的唐人杜環(huán)在《經(jīng)行記》中曾經(jīng)提到，在碎葉“昔交河公主所居止處，所建大云寺猶存”。他筆下的交河公主，是玄宗和親時嫁到此地涼國夫人李氏，大概是一個宗室女子，而提到的大云寺，在歷史上則大有來頭：武則天天授元年（690），有一些趨炎附勢的僧人編造了四卷《大云經(jīng)》，宣稱她是彌勒佛轉(zhuǎn)世，將要取代唐皇室做天子。這種制造天命的輿論謊言讓武則天大為歡喜，在天授二年（691）下令在全國各地修建大云寺。據(jù)當(dāng)時考察的蘇聯(lián)專家鑒定，這座寺廟遺跡的年代和造型為典型唐代風(fēng)格，其中供奉著彌勒，正和武則天敕令中要大云寺中供奉她的化身記載完全一致！實物遺跡與文獻記載絲絲入扣，足以證明這就是諸多文獻中提到的大唐西域重鎮(zhèn)——碎葉。另一方面，這座大云寺的存在本身，也成為一個鮮明的證據(jù)，證明了唐中央政府對此地的控制：長安的皇帝詔書所至，遠在千里之外的碎葉便應(yīng)聲遵命而動，此地歸屬自然不言而喻。而出生在此地的李白，也自然擺脫了“外國人”的嫌疑。
說起來，武則天為了歌功頌德而下令修建的形象工程，居然在后世成為確定碎葉所在地的證據(jù)，更成為證明中國歷史上最偉大詩人之一的李白國籍身份的重要證據(jù)。有時候歷史就是這么幽默風(fēng)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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