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是棲于舟上的。 舟可濟世,是孟浩然“欲濟無舟楫”的仕途慨嘆。舟也有情,是《詩經(jīng)》中“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的情之堅、心之亂。 舟性隱逸,是李白“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不拘形骸。舟亦逍遙,是蘇軾“江海寄余生”的抽離凡塵,暢然自得。茫茫江上,一楫扁舟,行的是悲歡離合,載的是渺渺之思。
居 舟,愜 意
最具格調(diào)的書房,大概是在船上。
北宋的米芾,曾日夜居于舟上,載著一船字畫隨江漂泊,興頭上來,還會在艙內(nèi)的小桌上揮墨疾書。
一艘載滿丹青的小舟,在江河上漂漂蕩蕩,時間久了,很難不被人注意,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這艘“米家書畫船”。黃庭堅還曾調(diào)侃米芾:朗朗月夜,見一葉小舟駛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一定是你米芾的船。
后人愛米家船的風雅,也跟著效仿,漸漸形成了一種別致的文人生活方式——舟居。
坐臥舟中,行于山水,賞前人字畫,撰途中感悟,好生浪漫。
《吳興清遠圖》局部
喜愛舟居的名人實在不少,祝枝山喜歡在舟中夜坐吟詩;唐寅會在舟上飲酒對聯(lián);趙孟頫舟游太湖,畫下《吳興清遠圖》中的青青小山;黃公望舟上采景,便有了那條疏離秀麗的富春江。
不過這些人都抵不過董其昌對舟上生活的喜愛,他在舟上讀書寄信,賞畫觀景,日宴夜談,可謂半生禪室,半生舟居。
名士愛舟居,愛的是舟上的愜意。明人姚綬曾寫道,“舟中賴此能消日,半匹溪藤意趣多?!比羧臻L無事,舟中靜坐,正是倉皇人生中難得的一縷閑。
室不可動,舟卻不停。居于舟上,即處于不斷地變化之間,是以我之靜,觀外界之變,未嘗不是一種體悟和修行。
孤 舟,寂 寥
茫茫江上一楫舟,總是引人惆悵。在山的雄偉和江的遼闊中,一葉舟顯得如此渺小。在這樣的落差之下,一些難言的情緒難免襲上心頭。
當拏舟,披衣,點爐,獨往湖心亭看雪的張岱,處于水天連成一片的白和人鳥聲俱絕的寂靜中,也難免心生感嘆。當生活窘迫,久疾難愈的杜甫,遠眺洞庭湖時,慨而寫下“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時,定是滿心寒苦。
不過,當孤到極致時,個人的存在就淡了下去,屆時,就有了與天地相通的“宇宙感”。
如馬遠的那幅《寒江獨釣圖》,一葉扁舟一漁翁,茫茫寒江皆為空。他的另一幅作品《葦岸泊舟圖》也是如此,大幅的留白,伏身的漁人,有舟無水的場景。兩幅畫都用舟與人的小,對比外界的空曠,在心頭涌起一陣虛無與幻滅感的同時,也是通了天地之情。
《寒江獨釣圖》局部
孤舟之上,易生寂寥。但寂寥之后,是心泯于世的超脫,那便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清絕,是一舟一宇宙的澄澈。
《葦岸泊舟圖》局部
扁 舟,隱 逸
舟,作為一種交通方式,有著連接入世與出世、此世與彼世的意象。就像通往桃花源的路,先“林盡水源”,再舍船而入。有舟,就意味著可以脫離,從而歸隱。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舟與水便同“隱”息息相關(guān)。莊子所描繪的隱者漁夫終年在江上打漁,范蠡隱姓埋名于五湖,魯仲連則隱居東海。到了魏晉,舟的“隱味”變得更濃,阮籍憧憬乘舟漂蕩的漁人生活,陶淵明則想借歸舟,來達成歸園之夢。
自唐之后,人們干脆達成了一個默契,用“扁舟”以示歸隱之意。如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瀟灑,又或東坡“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的豪放。
何為扁舟?
那是最單薄的小船,沒有華麗的船艙,也非柏、松等高級木料所造。它不需要太多人力和外力,僅流水與清風,便能從流漂蕩,任意東西。這般輕快、自由,正是隱士不累于物,超然自我的證明。
《漁父圖》局部
元人吳鎮(zhèn)曾畫過一組《漁父圖》,舟中人坐于小船之上,個個意態(tài)悠閑,抱槳拉網(wǎng),快樂而天真,這大概便是那些欲弄扁舟者想要的生活吧。
乘上一葉扁舟,便尋得了一份自洽,世海浮沉,屬隱者的扁舟最穩(wěn)。
虛 舟,逍 遙
將舟置于哲學上的,是莊子。
他曾講過一個故事:兩船相逢,若一條船上無人,另一個乘船者自然不會發(fā)怒。但若船上有人,兩人便會互相喊罵,觸動肝火。
這便是是后世總結(jié)的“虛舟應物”,一個人倘能聽任外物、處世無心而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世,便無人能傷害他。
“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尋常的舟,總要有人擺渡,莊子的舟,卻無人所撐,便是“不系舟”。
不系舟與虛舟,都在通過“無”抵達真正的自由,萬物與我互通,混沌亦是清醒。
不過,這樣的境界也只是莊子的一種美好期望罷了。若說尋常人的自由,想必還是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逍遙吧。
人對于舟,總是有著說不清的情感。在尋常生活里,舟行于煙波浩渺的水上,演繹著悲歡離合,張岱寫《夜航船》,說盡人間萬象,卻嘆“全天下的學問,只有夜航船里最難對付?!倍诰裆希塾执砹藫u曳的自由,某種程度上的抽離,是擺脫俗世煩擾的工具。
舟明明是移動著的,不穩(wěn)定的,卻又代表了安全。在布依族神話中,伏羲兄妹就是乘著雷公送的大葫蘆,躲避了滔天洪水。也許就是因為世間無常,反而讓流動的舟,成了安穩(wěn)的棲所。
世界在動,舟亦在動,舟中的人卻不動,想來外與內(nèi)的界限,也就在這一舟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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