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名城記憶》由經(jīng)濟科學(xué)出版社出版。【《名城記憶》系列】哪座城市的人比上海人更精明?我覺得武漢人比上海人更精明。你覺得哪座城市呢?有一句俗話已說濫了: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武漢作為湖北的省會,當(dāng)?shù)厝说木鞲强上攵恕K^的商業(yè)氣息是較委婉的說法,準(zhǔn)確地講應(yīng)該是小市民氣息[不帶貶意]。要想了解中國真正的市井生活,武漢其實比北京、上海更具代表性。武漢人不如北京人幽默,也不像上海人那樣時髦,他們很本色地過著精打細算的小日子。北京人和上海人都是做大買賣的(不管是政治的買賣還是經(jīng)濟的買賣),武漢人,只想發(fā)揮個人的智慧踏踏實實做點小生意。在這方面,他們的腦子挺好使的。武漢人太聰明了,心里像有桿秤似的,看什么問題都很清楚。甚至把黃鶴樓也注冊成商標(biāo)了。
武漢的黃鶴樓
洪燭
按道理說,武漢該算我的半個故鄉(xiāng),我在那里度過大學(xué)時代。我卻很少替它寫過文章。這似乎不太公平。自己所受的教育,連這最起碼的回報都未能做到。我并不是沒有感到內(nèi)心的疚愧。每每提起筆,卻又猶豫了:該寫點什么呢?
難道大名鼎鼎的武漢真沒什么可寫的嗎?似乎也不該如此。
或許我對自己生活過的武漢有小小的偏見了:這是一座商業(yè)氣息濃重的城市。有一句俗話已說濫了: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武漢作為湖北的省會,當(dāng)?shù)厝说木鞲强上攵恕K^的商業(yè)氣息是較委婉的說法,準(zhǔn)確地講應(yīng)該是小市民氣息[不帶貶意]。
要想了解中國真正的市井生活,武漢其實比北京、上海更具代表性。武漢人不如北京人幽默,也不像上海人那樣時髦,他們很本色地過著精打細算的小日子。北京人和上海人都是做大買賣的(不管是政治的買賣還是經(jīng)濟的買賣),武漢人,只想發(fā)揮個人的智慧踏踏實實做點小生意。在這方面,他們的腦子挺好使的。說起來不好意思:大武漢盡出些小商人,但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它從來就不是時代的寵兒。能混成這樣就算不錯的了。
武漢人把自己的地盤經(jīng)營得挺熱鬧,卻不敢以貴族自居,也很少遠眺。
武漢的大商場肯定不如上海那么多、那么氣派。但個體戶攤檔密布的漢正街,八十年代火爆的時候,一點不比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遜色。
這么看來,武漢人是重利益而輕文化的了?或者說得偏激點,武漢自古就是一座沒什么文化的城市?
我敢下這樣的結(jié)論嗎?因為我忽然想起了黃鶴樓。一座黃鶴樓,就把武漢的面子全挽回來了。
如果分別挑選一首古詩作為各大名城的“市歌”,北京自然有陳子昂的《登古幽州臺歌》,杭州有蘇東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杜牧更厲害,為揚州寫了“二十四橋明月夜”,又為南京寫了“夜泊秦淮近酒家”。
有個叫崔顥的,雖然不算第一流的大詩人,卻寫過第一流的好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p>
而這首詩恰恰是屬于武漢的。武漢的黃鶴樓可以面無愧色地屹立于中國詩歌之林了。
崔顥之所以了不起,還在于曾經(jīng)令李白自嘆弗如。李白肯定算第一流的大詩人了,但是登黃鶴樓時讀到崔顥之作,也只好罷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黃鶴樓恐怕是李白游歷過而未敢冒然賦詩的惟一的景點。
李白的嘆息,無形中在為崔顥做廣告了,正如崔顥的題詩,等于給黃鶴樓做廣告了,做了一千多年的廣告。
對于武漢來說,還有比這更深入人心的廣告詞嗎?
兩位詩人的“交鋒”,使武漢的黃鶴樓比其他城市的古跡擁有了雙倍的光榮。
我在武漢讀大學(xué)時,常喝的當(dāng)?shù)孛凭徒小靶↑S鶴樓”。我從這酒里面也能喝出詩的味道。這是從唐朝時就窖藏了的詩之酒。生活在黃鶴樓腳下的武漢人,是有福的。沾了唐詩的光。
武漢其實還有其他名勝,譬如漢陽有座琴臺,是紀(jì)念伯牙與子期這一對千古知音的。但都不如黃鶴樓的典故確切。黃鶴樓,畢竟有詩為證,白紙黑字地寫著呢??陀^地說,李白也稱得上是崔顥的知音了。雖然他們在黃鶴樓面前并未琴瑟相和。李白的罷筆,既出于某種對難度的敬畏,但也挺有風(fēng)度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大詩人,能心平氣和地承認別人的勝利,多不容易啊。李白的那兩句詠嘆,雖然不算一首完整的詩,但也造就了一段佳話。
只是,詩人的氣質(zhì),在武漢人性格中似乎并未得到遺傳。公眾認識的武漢人,有著商人的精明頭腦,卻沒有太明顯的藝術(shù)細胞?;蛟S,藝術(shù)與商業(yè)是相矛盾的。做個詩人需要大智若愚,而武漢人太聰明了,心里像有桿秤似的,看什么問題都很清楚。雖然不至于缺斤短兩吧,但也承受不了太多的“輕”——他們的心靈似乎天生就很務(wù)實。
務(wù)實的九頭鳥與務(wù)虛的黃鶴,也是相矛盾的。它們畢竟不是同一個種類。黃鶴這個古典的意像,承載著一首唐詩、一個神話而消失,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人去樓空,我輩瞻仰的不過是神話的遺址。作為理想主義坐騎的黃鶴,業(yè)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白云千載,來去如風(fēng)。只把一座空洞的樓閣,留給了今天的武漢人。
精明的武漢人,甚至把黃鶴樓也注冊成商標(biāo)了。
武漢人雖然長期生活在黃鶴樓的影子下,卻并未失去自己的光采,反而使黃鶴樓本身,成為影子一樣的道具。
黃鶴樓歷史上幾經(jīng)毀壞修復(fù)(據(jù)說有一次還緣于火災(zāi)),有一段時間甚至蕩然無存。那美好的傳說并未因之而泯滅,它在空白與充實之間持續(xù)著,像藕斷絲連的殘夢。在舊址上重建的黃鶴樓,縱然金碧輝煌,也不過是其往日的替身。設(shè)若流浪的黃鶴迷途知返,可否辨認出兩者的區(qū)別?
從廢墟與灰燼中一次次復(fù)活的黃鶴樓確實有幾分鳳凰的精神。不管怎么說,它已構(gòu)成武漢的一個文化符號,一個古老的圖騰。我們也許無法證明它的存在有多么重要。但只要這么想一想就可以了:假如沒有黃鶴樓(包括它的典故),對于武漢的文化來說,將是一筆怎樣的損失?
武漢人,還是不要簡單地把黃鶴樓當(dāng)作一件歷史的贅物,以為它跟今天的生活已毫無關(guān)系。
武漢人,還是應(yīng)該瀟灑一些,飄逸一些,浪漫一些。登高才能望遠。更上一層樓吧。
我敢保證:即使再蓋一百座豪華的商場,全摞在一起,其價值也抵不上一座黃鶴樓。
因為在全中國,黃鶴樓只有一座。它是屬于武漢的。一筆只能用天文數(shù)字來計算的文化遺產(chǎn)。
我離開武漢已好多年了。但從來沒有覺得:離黃鶴樓很遠。對于黃鶴樓,我甚至可能比許多當(dāng)?shù)厝烁械接H切。至少,我還保留著當(dāng)初的感覺,和當(dāng)初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