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紅
記得我念小學(xué)一年級時就在寒假作業(yè)上看到了關(guān)于“年”的來歷的傳說故事,據(jù)說“年”是一個巨大而兇猛無比的怪物,每年冬春之際都要下山來尋釁鬧事,人們想盡辦法來對付它。后來發(fā)現(xiàn)它很害怕紅色和鞭炮聲,于是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都要在自家門前貼對聯(lián),燃放鞭炮,以驅(qū)趕怪物,因為這個怪物的名字叫“年”,于是人們在慢慢把這變成節(jié)日后就把這個節(jié)日稱作“年”。
原來“年”竟是一個可怕的怪物,但童年的我們不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覺得“年”是那么可親可愛,一放寒假就扳手指頭計算離過年還有多少天。
火盆和“松光”
童年的“年”來時,天總是很冷。家里堂屋后面避風(fēng)處一天到都放著一個燒得通紅的火盆,就是一口鍋狀的鐵物(有時就干脆用廢棄的鐵鍋)放在一個四方的木架上,木炭放在“鍋”里燒,我們家地處丘陵地帶,田多山少,木炭比較珍貴,平時都舍不得多放,總是從剛做好飯菜的灶膛里鏟出一爐尚存余火的木柴灰來,再放幾根木炭進(jìn)去,只有到了過年時才全部用上木炭。黑色的木炭在火盆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zé)猛t,變了顏色也變了形狀,發(fā)出熾熱的光,不時地還發(fā)出“嗞滋”的聲音,飛出點(diǎn)點(diǎn)火星,念初中的大哥不無賣弄地告訴我說那是一氧化碳。燒得很旺時,還會有火苗竄出。童年的我有時從外面與伙伴們追逐打鬧回來,把凍僵的小手放在上面烤;有時就坐在火盆邊靜靜地看著這變了形狀變了顏色的木炭和這黃黃紅紅的火苗出神,眼前幻化出各種美麗動人的景象,一邊聽著圍坐一旁的大人聊天,母親(父親總是很忙,很少有時間坐在火盆旁)和大伯。伯母還有來竄門的鄰居大叔大嬸們。
童年的“年”來時,我們還常常會到大姑姑家去做客。大姑姑家所在的村莊在我們的方言里與“馬鞍山”同音,念書時在課本中看到這個地名時我感到特別地親切,記憶起來更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甚至常常幻想著二者之間一定有什么聯(lián)系。這個村緊靠著一座在我們那算大山的山,大概就是“馬鞍山”吧,感覺那里木柴木炭都特別多,還有種叫作“松光”的東西,點(diǎn)著一支,既暖和,又可照明,還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松樹脂,而且在我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隨處可見,但我童年時的感覺卻再也沒了,我甚至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松光”不是這松脂,而是一種只存在于我大姑姑家并且只存在于我童年的“年”里的溫暖奇妙而且有些神秘的東西,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也永遠(yuǎn)不可能再見到了。就在那溫暖奇異而神秘的“松光”的照耀下,我看著表姐們打毛線,有時硬拉著她們陪我玩撲克,更多的時候則是逗好哭的表妹……
這樣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就要過年了,父親騎著自行車來接我們了。路不是很遠(yuǎn),幾十里吧,但一路坑坑洼洼的,特別是還要經(jīng)過一座在很高很陡的坡,父親載著我們兄妹三人(有時是四人,如果大哥沒去學(xué)校補(bǔ)課的話),竟然一下也不停,那又高又陡的坡也是一下沖上去的,那時我對父親真是崇拜極了:這么厲害!有次下了雨,風(fēng)也很大,我們都沒帶傘,我坐在中間,前后都有兄長擋著,還有父親寬厚的脊背,到家身上竟然一點(diǎn)都沒濕,大家都嘖嘖稱奇。
雪
童年的“年”來時,還常常會下雪,那更是我們盼望的。下雪是童年的我們的最盛大的節(jié)日,早上一聽到下了雪,再能睡的“懶蟲”也會頓時睡意全無,馬上起床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飛奔出去,跑進(jìn)雪的世界。我們實在是太喜歡這潔白的雪了,喜歡這被白雪裝扮成的童話世界,沒來由地喜歡,望著這白雪我們的眼睛就會閃閃發(fā)亮,我們的心就會盛滿喜悅。我們堆雪人,打雪仗,我們在田野上在村道上奔跑追逐,我們以干涸的田溝為戰(zhàn)壕,以隨手抓起的雪球為武器,在白雪覆蓋的“戰(zhàn)場”上追逐著我們純凈的歡樂和我們幼稚的夢想……稍稍長大后,我就開始學(xué)會欣賞白雪覆蓋的田野和我家院子里“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美景了。
河邊
雪后放晴,村里的女人們可就忙壞了,河邊是最熱鬧的:洗桌洗凳的,剖雞剖鴨的,夾雜著村婦們此起彼伏的談笑聲。母親雖是一個知識分子,動作沒有她們熟練,但此時也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她們的行列,且以其勤奮和清潔程度贏得了眾人的肯定,她們都常常開玩笑地說母親要洗房子了。我們偶爾會過去幫幫忙,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旁邊跑來跑去,等母親洗好后就趕緊跑過去爭著搶著幫著抬回家去或者干脆就放在河邊空地上曬,我們傻呵呵地笑著,我們最喜歡看到這景象了,因為我們知道,過年的日子更近了。
春聯(lián)和年畫
貼春聯(lián)年畫是過年的最后一道準(zhǔn)備工序了。因為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我家的春聯(lián)從來不用去買,那時買春聯(lián)的也很少,童年的“年”來時,總會有四鄰八舍地拿來紅紙請父親幫他們寫春聯(lián),因此每到這時,父親總是很忙。父親為此專門買了本對聯(lián)書,還常常要我們兄妹想對子,尤其對我期望值很大,可惜我雖然從小語文不錯,但想對子卻一直不太行,總是絞盡腦汁。寫好了一般是父親或者大哥領(lǐng)著我們?nèi)ベN,很鄭重的,“年”來到之前必須貼上,有次父親有事很晚才回來,我們連夜舉著燈貼好春聯(lián)才去休息。我們是年三十的早上過年的,所以頭天晚上必須要貼好呀。
還有年畫。童年的我喜歡門神畫,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人物畫,最喜歡的是那種印有圖案配了文字,有故事情節(jié)的連環(huán)畫,我到鄰居家竄門時總要把他家堂屋兩旁板壁上的“連環(huán)畫”看完才走,有時還追到人家廚房里去看。父親有時從單位拿來的掛歷那時可是稀罕物,父親把它撕開,就變成十二張畫了,貼在房間里。我們那時與大伯合住一屋,各住半邊,我家在這半邊又用木板隔成了前后兩間,,我們兄妹住后半間,父母住前半間。父母住的前半間樓板銜接處往下延伸出一截木板來,掛歷畫就貼在那兒,貼上去之前先要把下面的日歷部分裁去,這樣就與木板的長短相當(dāng),也免得讓人一眼就看出的掛歷撕開的,更重要的是這裁下來的部分拿來給我們包書也正好合適,而這比我們原來包書用的報紙還要高級,讓同學(xué)們很是羨慕。稍稍長大后則開始喜歡山水風(fēng)景畫了。
年飯
我童年的“年”與全國人民可能都有所不同,我們不是在晚上吃年夜飯的,而是在早上過年,吃年飯的。
我們還躺在被子里,父母就開始忙碌了,父親掌勺,母親打下手。聞到飯菜的香味我們就趕緊興奮地起床了,跑到堂屋一看,一大桌香噴噴的飯菜就在眼前了,誘得我們都直流口水。年飯的味道實在是好,至今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飯菜。雞肉是少不了的,但我從小就不太愛吃,感覺很膩人,卻愛吃雞肉里面的香菇,還有雞皮和雞湯,再就是父母說吃了會梳頭的雞翅膀。菠菜也是必有的,父母說小孩子吃了菠菜就會“bo”(家鄉(xiāng)話就是跑的意思)。還有一種現(xiàn)在很難吃到的食物:灌腸,好像是豬腸里灌了糯米和豬血等東西,我也不是很清楚,對于吃的我向來只管吃從不關(guān)心怎么做的,只記得是一個管子樣的里面紅紅的軟軟的很好吃,每年都是伯母親手做的。童年的“年”我們都是和大伯、伯母一起過的,正好把一張八仙桌圍滿,四張長凳再加兩張方凳。大伯負(fù)責(zé)弄飯,這年飯也是有講究的,總是弄成寶塔形,頂端很尖很尖,總是讓年幼的弟弟最先吃,吃那個“尖尖”,稱為“飯尖”,大人說吃了“飯尖”小孩子就長得快。長大后,我們兄妹四個就弟弟長得高,不知是不是真的與此有關(guān),當(dāng)然還是沒有父親及大伯高了。
我們還過兩個年,年三十這天早上稱為大年,頭天的早上稱為小年,都要吃年飯,當(dāng)然大年的年飯最豐盛了。
炮竹
對于炮竹我一向沒有什么好感,曾親眼看到一個開始未引著的炮竹在大哥的手上爆炸,那更加重了我的恐懼,至今看到小孩玩炮竹就會遠(yuǎn)遠(yuǎn)的躲開。但在童年的“年”來時,卻與它很親密,甚至有些喜愛。大年初一,吃過早飯,我們兄妹幾個就在大哥的帶領(lǐng)下歡天喜地去拜年,每到一戶人家門口,不論是親戚還是師友,大哥他們都要放一掛炮竹(當(dāng)然是那種小炮竹,這是我們每次拜年時必備的物件),爆炸聲過后,我們就一齊涌進(jìn)去高聲喊著:“拜年了!拜年了!”,然后就在長輩們親切的笑容中抓起一把花生或者瓜子又往下一家走去。就這樣,在炮竹聲的此起彼伏的芳香中,我們走過幾乎整個村莊。那時我甚至動過念頭想親手放一掛炮竹,但試了試,始終還是不敢,至今引為憾事。
“鬼”年
過了大年初一就是大年初二了,這在童年的“年”里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這天是“鬼”過年即死去的人過年的日子。因此是絕對不能出門的,如果這天你到別人家去,就等于是在詛咒人家。但可以,也應(yīng)該給死去的親人拜年,有一年我就在這天隨著大伯和大叔拿了些香燭和酒肉上山,那時爺爺還在,我們到了奶奶、老奶奶、叔公、伯公還有許多我叫不來的更沒見過面的我的祖輩的墳前,有的墳已不成其為墳了,只一個土包若隱若現(xiàn),上面長滿了雜草,我跟著他們在山中穿行,真驚異于他們還記得如此多祖先們的墳的地點(diǎn),連這樣已經(jīng)與山連成一片的墳他們都記得。
童年的“年”里,這一天是最難熬的,不過有好友不顧這些忌諱(也是在家里憋得難受)悄悄來訪,才帶來一些樂趣。稍稍長大后,我倒喜歡安靜地呆在家里,吃著父親親手蒸的,我自己也親身參與了制作的香噴噴的蘿卜餃,坐在大伯家的黑白電視機(jī)前(那時我家還沒買電視機(jī),過了幾年后直接買了彩電,不過是二手的)看著過年的電視節(jié)目,感覺很愜意,那年看的電視劇我至今還記得叫做《秦淮人家》,也還記得該劇的主題歌里的一句歌詞:“人與人之間一條河,此岸是我,彼岸是你……”我知道,就在那一刻,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童年的“年”也漸漸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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