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楚人,今年61歲,是當(dāng)代書法圈有名的“狂人”?,F(xiàn)在,很多人都稱他是“大師”,其中有真心誠意的推重,也有不少是取瑟而歌的嘲諷。
曾翔,1958年出生,祖籍湖北隨州
據(jù)說,他小時,家在莽莽山林。周圍山路中,常有狼狗不時出沒。他每每路過,都毫無懼色,都是直接喊嗓壯膽,喝退野獸。這件很牛的軼事,究竟是否是他酒酣耳熱后的慣例吹牛,咱不了解。
但是,我們知道的是,他后來確實獨立特行,以“吼書”名動江湖。擁躉無數(shù),圍剿者也遍布萬里。這么說來,他的“家學(xué)淵源”可謂在“吼”,連后來“狂奴故態(tài)”的書風(fēng)都是童子功。
幸或不幸,眼下的曾翔,是書圈的靶子。我當(dāng)然知道,如今痛罵“丑書”、批斗曾翔、怒斥“吼書”,才是政治正確,才是主流正義。仿佛不如此,就跟著是斯文敗類。
曾翔常見的作書場景
不必為他辯解,曾翔大佬搞書法,確實愛公庭炫示,愛標(biāo)新立異。書法家嘛,不就是拿著毛筆在宣紙、在毛邊紙上安靜地寫字,一派風(fēng)淡云輕的么!可如今的曾翔,不是這樣的儒雅形象。
他的那些墩布吼書視頻,是流傳很廣的了:屋子大的白紙,拖把樣的巨筆,盆裝的黑墨,一邊猛刷刷,一邊大吼大叫,伴著手舞足蹈,似跳大神,似中巫邪,似醉了酒,似磕了藥,眨眼功夫,手起筆落,一副誰都認(rèn)不得的“大字”躍然紙上。
我等吃瓜群眾都是良民呀,除了《唐伯虎點秋香》電影里的無厘頭,哪在現(xiàn)實中見過這亂搞架勢!這不是牛鬼蛇神么!這不是在污染整個書法圈么!你就不能寫楷書么!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二田大師么!惡心不惡心,荒唐不荒唐?
雖說人家怎么寫字,是他自各的事情,可我們的有些公眾,自尊心連著浩宇呀,憂國憂民呀,痛心疾首呀,對曾翔之流,那是嚎喪厲罵的。什么“曾翔,你欠中國書法人一個道歉”,什么“大師在天堂,小丑在人間”,這類聽著很酷很良知的雞湯存貨,也終于用上了派場。
如今,關(guān)于書法的帖子,痛罵曾翔敗類,然后靜等一窩蜂的點贊,可觀的流量收益,已是最慣常的寫文手法。
可我這種,反正都是腦殘不治的了,也不怕再得罪人。我得從寬坦白,我向來就以為,曾翔的書法,在當(dāng)下可進最好書家之列,我相信他會留名。盡管我對他的一些理念和言行,也多有不認(rèn)同。
說起評論中國書法,最麻煩也最簡單。麻煩在于,評點書作的好壞,多感覺主義,難有客觀標(biāo)準(zhǔn)。猶如俞平伯當(dāng)年講《紅樓夢》,通堂就三個字“好啊好”。他自己覺得是曲盡其妙了,可座下一眾學(xué)生是一頭霧水。
中國人幾乎每個人都會寫字,每個人似乎都有能力指點,且越是不寫書法的,甚至沒拿過毛筆的人,比如我,倒最有發(fā)言權(quán)。如此一來,慣有怪狀出來了:不管嘖嘖有聲的頌歌,還是盈耳的詬碎,都不免隔膜,是贊同瘙癢,罵不到位。
也作為篆刻名家的曾翔
罵曾翔的朋友,最偏頗的地方就在于,他們本身就不怎么寫字,或者也練書法但欣賞水準(zhǔn)只停留在二田那橫平豎直為準(zhǔn)、狀如算子為美的水準(zhǔn),更看不到曾翔難得其人的才情,與異常的勤奮。他們不知道的是,“吼書”之前的曾翔,也是老老實實、 規(guī)規(guī)矩矩,花費數(shù)十年心血,從二王、從蘭亭序、從顏歐出來的“正統(tǒng)書家”。
早期的他,傳統(tǒng)法式的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善,裹鋒運筆,渾厚圓活,沉穩(wěn)流麗。連業(yè)余治印,都是功深力遠的,可稱當(dāng)代有數(shù)的幾人之一。他在這些方面,已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也獲過各類全國大獎。他是很早就成名的人物,不是搞江湖書法的騙子。他連為人似都很仗義,可以把房子讓給學(xué)生免費住,自己出去租房子,同行張公者說他為師友、學(xué)生挺身而出之事,難以計數(shù)。
曾翔臨米芾行書《蘇太簡參政帖》,右臨左帖
他的早年書作,也是鮮妍漂亮的。我一直都挺喜歡,以為六字可概:功底深,不俗氣。筆法、墨法、章法,都是古人根基,有時亂石鋪街,有時狂風(fēng)暴雨,盡顯功底,也露性情。說他一代名家,毫不為過。
他中年以后,尋求“變法”,成為“吼書”名人,爭議才由此而來。我內(nèi)心也多有不茍,但更多的,還是佩服,盡管帶著挑刺的目光。
曾翔行草斗方局部
為什么佩服,因為是非成敗暫且不說,至少他不安其座,不尸位素餐,不糊涂了生,不愿兜售故技,敢自我突破,敢對抗世俗,敢做先鋒,成果局部也有可觀。他的志氣、勇氣、才氣,都值得讓人刮目相看。古人批評專業(yè)書人畫匠時,最常指摘的毛病,是如沈尹默所說的,“本色之弊,易流俚腐”,真寫書法的人,非蠢笨如牛,如何會認(rèn)識不到呢?
中國書法,兩千年來都是有流有變的;中國的書家,由王羲之到康有為,風(fēng)格上也歷來存在嚴(yán)謹(jǐn)與疏放之別,這才是真正的傳統(tǒng)意識。對那些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書家,任何有理性者,但凡有書學(xué)常識者,都不應(yīng)未嘗探究,僅以皮相見之,就扣盤捫燭痛批,更不該為了點流量,跟風(fēng)一哄而上,口水淹人,亂棍打死。
曾翔行草
曾翔受詬病,并非他寫不好大眾喜聞樂見的“書法”,而是他不管不顧,踏上了求新求變的藝術(shù)路向。也許,真正藝術(shù)家的心境,多是這樣的吧,人到中年,心靈對人生之哀樂飄忽,會特有感會,功成名就以后也更會急著尋求超越,想著筆下可以動人魂靈,不徒以筆墨妍妙見長,死在前人帖下。
此后的曾翔,一反流行書風(fēng),務(wù)追險怪奇絕,這是他心境的流露,也是他傲岸不群、我行我素倔強個性的顯現(xiàn)——他肯定無意與大眾為敵,對所有的攻擊,至今都不屑任何回應(yīng)。
曾翔被追罵,除了寫字的方式,很藝術(shù)行為化,大吼大叫之外,還在于他的創(chuàng)新成品,讓人感覺是亂搞。
理所當(dāng)然被批為“丑書代表”
后期曾翔的書法,大眾是極度不滿的。為啥不滿,因為曾翔書作,攤開來一看,完全跟“小孩兒寫的”沒得兩樣,滿紙烏黑,非字非畫,難以辨認(rèn)甚至無法辨認(rèn)?!斑@樣的字,還不如我家三歲孫兒信手涂鴉,竟然是中國書協(xié)的扛鼎?”這完全是名不配位呀!公眾的正義感,與憤憤不平之緒,就出來了。
可問題在于,即便是這些“丑書”,與名宿王冬齡等后來的“亂書”多有不同,多數(shù)還是有根有據(jù)、有淵有源的。只不過,這種取徑,是有意擱置由二王歐柳虞褚顏趙諸家遺留下的流行審美觀,轉(zhuǎn)向更偏僻的、更民間化的、更能傳達自身個性的甲骨、磚瓦銘、楚漢簡、秦漢碑文等一般人陌生的書學(xué)形態(tài),從而讓自己的書作更具原創(chuàng)性、自然性、個性,一顯真率質(zhì)樸。
平實而論,他這一思路,都說不上錯。追溯歷史觀念,說他是繼承入清以來書家于巧媚外更求拙樸的書風(fēng),多半也是無疑的。純從他近年書跡上看,他的進路,重點還在仿學(xué)碑碣,用筆力求拙重,或旁求簡牘的奇奇怪怪,有意與文人書法、帖學(xué)書風(fēng)、特別是流行的俗書,拉開距離,一味地往“重、拙、大”三字靠攏,強調(diào)疏淡簡遠、雄奇恣肆、自然韻趣,及迥異之美感。
這種字,筆畫粗細(xì)懸殊,體勢極不穩(wěn)定,顯得很怪誕、很稚氣、很無厘頭,不寫書法的朋友一看,就是小孩字,誤解就此而來。他的性格,又是楚人疏狂式的自負(fù),還帶有文人的清高,面對洶洶質(zhì)疑,姿態(tài)就是“同能不如獨詣,眾毀不如獨賞”,我“吼”我的,你罵你的,加上一些人故意從中挑動賺流量錢,對立感就愈加嚴(yán)重了。
最受一般公眾歡迎的二田書法
其實,再說白了,曾翔的追求,不過就是既能“存古”,又不失“有我”。再進一步,則是熟極返生,不傍他人,自成一格。他不肯步人后塵,拾人牙慧,亦步亦趨在古人膝前討點殘羹冷炙。
盡管噼里啪啦一通吹捧,可是正如我前面一再提及的,我對曾翔現(xiàn)在的書法,乃至其理念,也有太多不認(rèn)同的地方。
核心在于說,我敢忝任解人,是理解他的功夫、佩服他的先鋒精神,但對他的現(xiàn)在的成績,特別是他的書學(xué)理念,并非完全認(rèn)同。再說明白一點,就是他現(xiàn)在“吼書”,到底算是出奇制勝,還是可歸于旁門左道,亦或到底是中國書法正確的創(chuàng)新之路,還是不學(xué)無文知法亂法的胡亂反抗,我不是沒有疑慮。
藝壇的保守與革新,是永恒的沖突,這沒有問題。風(fēng)雷雨電,總給人怪異之感,當(dāng)初徐文長、金農(nóng)在世前,何嘗不是被正統(tǒng)人士罵為丑類,鄭板橋的字被諷刺為非古非今的“小而游戲”;石濤的畫被痛斥是故作拙稚的欺人伎倆,他們也都以“畸人”自居,可時間證明了罵者的無知。讀點書法史,也會知道,連“吼書”都不是曾翔獨創(chuàng)的,懷素、張旭都這么干過,王獻之也曾蘸過泥漿寫丈許大字.......
曾翔,書法何“法”?
只是,我的理念還是偏保守,以為中國書法,何等創(chuàng)新可以,但是無論如何不能丟掉法度。這種“法度”,就是古人所謂“處處要皆須合法'的“法度”,是不能脫離“漢字”絲毫去茍且從事的亂來。因為,說到底,中國書法的本質(zhì),是漢字的藝術(shù)化,并非單純的筆墨線條。幾千年來,中國書家有五花八門的創(chuàng)新,懷素的狂草也好,金農(nóng)的漆書也罷,但他們有共識,都是守住“漢字”的命脈,不離本宗去顯示自家面目。
曾翔書作
書法有“法”。曾翔書法的最大危險,在于正走在棄漢字本體取線條化、一味創(chuàng)新日益抽象化、鄙薄流行自身也不免做作化的歧途邊緣之上。他的東西,越來越“現(xiàn)代藝術(shù)”,但也愈來愈遠離“中國書法”之道。
歸結(jié)而言,他似乎有意從傳統(tǒng)文人書法的反面,即村野氣、綠林氣、工匠氣、民間氣等各路徑去開脫書法,去試探書藝的容度。
這也是書法?
但是,問題在于,當(dāng)他過分自負(fù),過分自以為是,過分?jǐn)[脫這些傳統(tǒng)精英的意識積淀與技法制約,刻意以色塊、線條、造型、創(chuàng)意為新?lián)c時,“漢字”快不見了,“書法”都即將沒了主心骨,所寫出來的東西,是本根抽象化、筆墨拼貼化、觀念西藝化,還能否或適否仍名為中國書法,實在大有疑問。
看曾翔的“吼書”表演,我時常也以為,他還是有點迷失了。這些年,他作為大名人,一直被粉絲包圍,那些人似有利可圖,拿起祖?zhèn)鞯呐醴ㄈ浩鸲踔?,這個恭維,那個拜會,今天送勛章,明天請翅席,捧得他自各都忘其所以。
據(jù)說,現(xiàn)在的他,創(chuàng)作完一幅作品,是興奮不已,便大呼,“好啊,又是一件國寶!”他再厲害不至于臻此大師境地,這不是大言欺世自欺欺人是什么呢!且作書有狂態(tài),固是書家都所難免,可當(dāng)這種狂態(tài)衍為常態(tài),則必定是做戲上癮。你看他每次寫字,都是無一例外,拖著如椽大筆滾在地下嚎叫,猶如發(fā)情的禽獸在發(fā)泄躁動之欲,這種書寫狀態(tài),連文人玩票都說不上了,就是無聊的小丑表演。
他這幾年的字,我觀摩過不少,有依舊暗自佩服的,也新生很多不以為然的。很多“擘窠大字”,表面是有沉郁雄放之勢,但細(xì)看則知道不少點畫粗糙,鋒勢有廢,有的甚至故意不停提按頓挫去凸顯“神逸”。
因了嘚瑟顫筆,寫的畫虎不成,倒更像抽羊角風(fēng)亦或半身不遂患者,造作至極,難祛俗質(zhì)。可惜可惜!
很明顯,這是他時有妄顧藝術(shù)真誠,用筆粗率,一時涂鴉所致。我們該有所反省,而不是亂迎合。
說到底,書法,是誰都想著創(chuàng)新,但是創(chuàng)新是得有實力的。當(dāng)年書圣王大佬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墨,不敢輕言創(chuàng)新;王獻之又寫盡了多少缸水,一生還是不脫“家法”;永禪師住永欣寺閣樓,數(shù)十年間寫禿了五石竹簏,集為筆冢,何嘗敢亂書法呢!以他們只大才,都是如此,處在今日,還不過手熟爾,就動輒反傳統(tǒng),何德何能?
書法還是根底在于傳統(tǒng),不好輕言創(chuàng)新之類。書家不傳之秘,雖是黃山谷所言要無意于俗人贊毀,但更為重要的,難道不是孫過庭所講的要技進于道嗎?這一點看,我以為,曾翔的書作,當(dāng)代一等一,但還非如前賢真積力久而得,還有欠牢靠;其創(chuàng)意理念,雖有趣且正當(dāng),可尚非正規(guī),一般學(xué)書者,當(dāng)不足為訓(xùn)。
可是,我的中心想法也還是不變,批評曾翔可以,但是還不需要去口誅筆伐他的實踐。中國書法發(fā)展至今天,總要有那么三五個人,去勇敢地試錯,去放肆地探索。成敗之外,這也是一種意義。歷史上,以衛(wèi)道者的姿態(tài),出來棒喝“異類”的,事后很少不成為笑話的。
魯迅說,中國人有劣根性,不為戎首,不為禍?zhǔn)季退懔?,甚至于不為福先,是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有前?qū)與闖將,大抵是誰都怕做先鋒,因為每每都要被“正義群眾”給拉下馬,給斗爭的體無完膚。公眾對曾翔,有誤解;曾翔本人,承受四面八方的人身攻擊,存有委屈。
就此而論,我永遠尊重曾翔創(chuàng)作的自由,并祝福他有更好的成績。同時,隨時保留抗議、批評的權(quán)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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