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9 09:44 編輯：TF017 來源：北京晚報
那日，我是在溫州瑞安民間甌窯收藏家胡嗣雄老師處，這是我第二次上這兒來了。初來時院子里的青梅剛結(jié)，此時已紅透，鳥雀啄食，不時有梅果“啪嗒，啪嗒”往下掉。這些小小的時間容器，有股子時光醞釀后的甜香。
胡嗣雄老師說，進(jìn)來吧。他打開客廳旁邊那個房間的門。我們在中間一張大理石圓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上手，感覺不一樣，先從三國開始，阿皓，把那件拿出來?！卑┦撬膬鹤印火?。
阿皓轉(zhuǎn)身打開身后的柜門。他的背是謹(jǐn)慎的，這種謹(jǐn)慎來自他的十個手指。于我卻是一種敬畏。古物是飄零在深不可測的無涯的時間汪洋中的一條船，堪稱孤獨,卻有著大的寧靜和美。
阿皓轉(zhuǎn)過身來?！斑@樣完美的谷倉，溫州目前沒有第二件了?！苯衲炅q的胡嗣雄老師收藏甌器已有二十多年了，言語不多，走過的路吃過的苦都寫在那張臉上和一雙手上。此刻，這張黑瘦的臉因為眼前心愛之物而活泛起來，話也就多了，但瑞安方言夾雜著普通話的介紹，往往只起了個頭就被兒子搶過去洋洋灑灑開來。此時，父與子的傳承煞是可愛。
我見過溫州市博物館陳列的一只三國青瓷谷倉上，堆塑著眾多高鼻深目的胡人，他們在吹拉彈唱，倒立翻騰，是當(dāng)時胡人在東南沿海的歷史見證。眼前的谷倉顯然是另一種。食指的指腹貼上去，跟著眼睛小心地走——四只對稱的敞口小罐像欲放的喇叭花，圍著大罐形成五聯(lián)罐，分別裝稻、黍、稷、麥、菽。谷倉上原有四只小鳥，已“飛”走了兩只。五谷豐登，糧食盈廩，百鳥爭食，真是一幅豐收好景象。
“看看人物，從這面開始?！卑┨嵝选２煌拿孢M(jìn)入我的眼。
——一個人在一個盆的上方懷抱嬰兒，左邊有兩人送吃食，右邊有一人在切肉，一只小狗在旁邊仰頭眼巴巴地看著，而上方的兩只小狗得了肉正在搶食。下方一人手舞足蹈。
——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體后傾，反手牽著韁繩，另一只手拿著鞭。旁邊有兩人持盾牌開路，又有一名帶劍的士兵，后方有四名手拿長矛的士兵護(hù)行。上方，一只狗在吃魚，下方一個俘虜?shù)乃闹会斪?，吐舌呼喊?/p>
谷倉轉(zhuǎn)動。時間流逝。
——一人騎著馬，頭微微上仰，一副躊躇滿志的表情，身后跟著的兩人手拿肩負(fù)一些物什，而隊伍一側(cè)，一人彈琴，一人吹竽，兩人在舞蹈。上方有一對羊兒交頸親昵。
——一個靈堂，內(nèi)有一副棺材，兩人頭纏孝巾彎腰祭拜，兩側(cè)有兩人持盾牌起舞，身后各有一人，右邊一人抱嬰兒在哭，左邊一人手抱一物佇立臉有喜色。靈堂幔頂一只猴子掩嘴而坐。上方又有一只母猴在喂食小猴。正前方有一人撲倒在地痛哭。右下方，刻了一只鳥，寥寥幾筆，翎羽悠長，刀劃過時卷起的泥花猶在。是鳳凰嗎？
又見開始的那面，不覺已是一輪。忽然了悟，適才見過的是人生四部曲——降生、凱旋、迎親、死亡，描摹得如此淋漓盡致，家庭生活、社會征戰(zhàn)、民俗信仰、家畜馴養(yǎng)、禮儀制度，等等，一一入眼，哭聲，笑聲，兵戈聲，鼓樂聲，依稀可聞，儼然是一幅浙南三國時期東甌社會實景圖。
溫州人說，甌窯史也是一部東甌文化簡明史。此話不虛。古時溫州是極南極偏之地，《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上說“甌居海中”。溫州古稱甌，因在東海之濱，又稱東甌。春秋末，勾踐建越定都紹興，甌地還在越外。極其有限的文獻(xiàn)中的只言片語，留給后人只是一片海域的模糊印象,是這些被黑暗流放的甌器讓我們捕捉到大海深處微微閃爍的燭火。
我曾尋訪過瑞安岱石山上的西周石棚墓。幾塊蒼黑的他山之石構(gòu)筑的奇異墓葬像一朵開在時間深處的黑暗之花，意外顯影在向陽坡地——大海的方向。它暗示了什么？群山如海浪起伏，考古出土的原始青瓷小盂，像一枚被海潮遺落的貝殼躺在那兒，我清晰地看到沿口那三個別致的紐，考古學(xué)家說那是東甌文化的遺傳密碼。這些粗陋的原始青瓷正是以后甌窯的種子。
從泥巴到青瓷，大地這個不朽的老師，不斷給予智慧和力量，到了一定的時間節(jié)點，賦形于物——東漢末期，北方戰(zhàn)亂，北人大規(guī)模的移民到相對平靜的江南，南北文化的交融開出了一朵水青色的花——青瓷——越窯在上虞小仙壇，甌窯在甌江入海口不遠(yuǎn)的楠溪江邊，浙江瓷路由此開始。
胡嗣雄老師和阿皓給我的甌窯知識，我換了自己的話在此絮叨，不知他們可贊同。當(dāng)文字，或語言坐實在具體的事物上，就像蝴蝶找到花朵，徘徊不去。
我知道此次來“雞首壺”是必看的，但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眼前時，還是被驚著了。
——飽滿的腹部，秀勁的壺頸，形神兼?zhèn)涞碾u首，雞尾形成流線型的壺把，翎羽從雞首輻射開去后形成幾何圖案網(wǎng)住壺身，冠、眼、喙、尾以及翎羽，以褐彩突出。一千多年前，人心與動物相親成器,如此的古樸秀雅。
與一個千年器物咫尺相看，那個時代的氣息，就像某種植物的芳香打開了你的感官——帝國社會生活的主要元素如水融進(jìn)泥土，經(jīng)了時間的窯火后，清晰地呈現(xiàn)在這件甌器上。
雞首壺是酒器，它出現(xiàn)在《世說新語》——一本建康精英的清談集——著名的烏衣巷的大宅邸謝氏和王氏舉辦的文學(xué)聚會上，或是王羲之王獻(xiàn)之舉辦的蘭亭集上。魏晉名士愛雅集，也愛遠(yuǎn)足，南方的地貌和多種多樣的植被成為他們學(xué)術(shù)研究對象和文學(xué)的主題。鄭緝之寫出《永嘉郡記》（永嘉溫州舊稱），嵇含寫出《南方草木狀》，還有萬震的《南州異物志》，等等，都記載了南方大量的花草動物。公元323年，永嘉建郡，大批的文化精英被派往東甌。公元347年，王羲之出守永嘉，常乘坐五馬齊驅(qū)的馬車出游，唐代溫州刺史張又新還為其寫下“時清游騎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開。民喜出行迎五馬，全家知是使君來”。公元422年，謝靈運出守永嘉，肆游東甌山水，寫下許多山水詩，連東坡都感嘆“自古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還有那個被稱為“山中宰相”的陶弘景，隱居永嘉山中。這些文化名士把隱逸和清談的美學(xué)帶到了東甌。再說點宗教的，雞與吉諧音，作為吉祥之禽，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或許可以保佑他們逢兇化吉，況且東甌自古就是重巫之地。
在甌名士的生活想來是離不開甌器的。甌器也因所用之人而聲名遠(yuǎn)播。西晉的杜毓在《荈賦》中寫道：“器擇陶揀，出自東甌”。還有潘岳在《笙賦》寫道：“披黃苞以授甘，傾縹瓷以酌醽”。一個說茶點名甌器，一個飲酒贊美甌器，甌器是名士眼中的美物可見一斑了。后人還就此津津樂道。清藍(lán)浦《景德鎮(zhèn)陶錄》中說道：“甌，越也，昔屬閩地，今為浙江溫州府，自晉已陶，當(dāng)時著尚”。清人朱琰在《陶說》中記載：“潘《賦》曰縹瓷，當(dāng)時即以淺清相，后來翠青、天青于此開其先矣。是先于越州窯而知名者也。” 今天看來，杜毓給了甌窯歷史的名分，潘岳給了甌窯美學(xué)的定位。
那開先聲的“縹”是什么呢？許慎《說文解字》：“縹，帛青白色?！辈嚏摺洞澍B》詩：“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倍夺屆罚骸翱~，猶漂也，漂，淺青色也?！笨梢娍~就是淡青或淺青色。我竊以為，東甌的泥土和水色與魏晉名士的隱逸清峻之風(fēng)最是相契。山水詩鼻祖靈運留給東甌的“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不正暗合了“縹瓷”的氣質(zhì)嗎？
阿皓說，縹瓷是甌窯的獨創(chuàng)，而褐彩是甌窯的驕傲，在千年燒造史上，從西晉誕生起貫穿了甌窯裝飾藝術(shù)的始終。不僅開唐宋甌瓷裝飾先聲，也波及唐代長沙窯、越窯和婺州窯釉下彩的成熟發(fā)展。說這話的時候，阿皓是滿滿的自豪。
那就沿著褐彩的路往前走吧。盤口壺、水盂、急須壺、執(zhí)壺，從唐的豐腴浪漫到宋的清瘦靜穆，大大小小的團(tuán)，濃濃淡淡的絮，還有橫、豎、曲、環(huán)的線條，在“縹”中是春山云嵐，是水草蔓行，是星雨灑落……看似簡單，實則是書法的魂，王右軍留在“墨池”的墨氣到底在東甌氤氳彌漫開來。（溫州有墨池，相傳為王羲之洗硯處）
一個下午，從春秋，魏晉，隋唐，到宋朝，過眼幾十件古甌，挑出魏晉，是因帝國的風(fēng)度千年不曾消散，那也是甌窯的風(fēng)度。
南宋時，甌江源頭的龍泉窯興起。一甌淡青，亦如一滴臍血，滋養(yǎng)了梅子青、粉青、天青、豆青登上歷史舞臺。八百里甌江，連根接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奔向大海。
此去又近千年，甌窯這個巨大的時間容器，為傳承注入強大的元氣，東甌大地窯火重燃，就像著名的史學(xué)家布羅代爾所說：積年累世的、非常古老并依然存在的往昔注入了當(dāng)今時代，就像亞馬遜河將其渾濁的河流泄入大西洋一樣。
（原標(biāo)題：甌窯的風(fēng)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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