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諺有云“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說的無非是血濃于水、內(nèi)部團結(jié)才好一致對外的道理,可這樣盡人皆知的常理在努爾哈赤崛起的經(jīng)歷中卻不能被印證。
努爾哈赤本人并沒有想到,當(dāng)自己收拾起父祖留下的13副盔甲、30余名男丁開始踏上征程的時候,第一個要面對的敵人居然是自己的本家親戚。而隨著汗(皇)權(quán)的一步步集中與加強,雖然努爾哈赤一貫不忍戕害同族,但他的雙手最終還是沾染了親弟弟的血。
起誓于天的剿殺聯(lián)盟
努爾哈赤的曾祖父福滿共有六個兒子,據(jù)清代宗室族譜《玉牒》的記述,分別為長子德世庫、次子劉闡、三子索長阿、四子覺昌安、五子包郎阿和六子寶實。其中四子覺昌安為努爾哈赤的祖父,余者則是他的叔、伯祖父。六祖之中以三祖索長阿一支的實力最為雄厚,他繼福滿之后成為掌管家族部落事務(wù)的酋長。
六祖子孫的關(guān)系原本還算融洽,但當(dāng)蘇子河畔的親戚們聽說年輕的努爾哈赤得到了家族舊有的建州左衛(wèi)都督之職和30道敕書、30匹馬的時候,道義的天平被利益動搖了。或許是他們真的厭倦了女真人之間的殺伐征戰(zhàn),擔(dān)心努爾哈赤的復(fù)仇之舉給家族帶來血光之災(zāi);或許是他們更習(xí)慣于如何在別人布置的棋局內(nèi)攫取更多的個人利益,而無意、更不敢打破舊有的利益格局,總之當(dāng)努爾哈赤起兵要向尼堪外蘭復(fù)仇時,本該是天生盟友的親戚們似乎忘記了覺昌安和塔克世的死,紛紛站到了仇人的一邊。
六祖子孫們先是聚集于堂子(滿洲人祭天的場所),對天盟誓要殺掉努爾哈赤,并前去投靠得到明朝支持的仇家尼堪外蘭,繼而不遺余力地開始針對努爾哈赤的剿殺活動。他們挑唆努爾哈赤的盟友背棄盟約、暗地里為尼堪外蘭傳遞消息、幾次派刺客暗殺努爾哈赤、勾結(jié)海西女真哈達部襲劫努爾哈赤所屬的城寨,又將努爾哈赤最為信賴的親密戰(zhàn)友、親妹夫噶哈善哈斯虎設(shè)計殺害。
《滿洲實錄》書影,哈達部襲劫村寨時,由努爾哈赤同族的兆佳城城主理岱(一說為三祖索長阿長子)充當(dāng)向?qū)А:罄磲繁磺?,努爾哈赤因同族不忍戕害,將其赦免?/span>
值得慶幸的是,在這種艱險的處境中努爾哈赤并不是孤立無援的。他的弟弟穆爾哈齊、舒爾哈齊、雅爾哈齊、巴雅喇和族弟阿敦始終與他站在一起、并肩戰(zhàn)斗,并且在艱難的女真統(tǒng)一之路上逐漸成長為努爾哈赤的得力助手。
從萬歷十一年(1583)五月正式起兵,至萬歷十六年(1588)九月完成對建州五部女真(棟鄂部、蘇克蘇滸部、哲陳部、完顏部、渾河部)的統(tǒng)一,年輕的兄弟們憑借著自己的堅韌果敢與進取不息,共同揭起清帝國創(chuàng)業(yè)史的序幕。隨著部落內(nèi)部小利益格局的變革與穩(wěn)定,這些曾經(jīng)發(fā)誓要殺掉努爾哈赤的親戚們才放棄了敵視的立場,曾經(jīng)的剿殺聯(lián)盟也不歡而散。
最接近汗權(quán)的弟弟
女真社會中長期存在一種“兩頭政長”的政治體制模式,即一個部落聯(lián)盟內(nèi)設(shè)置兩名酋長,他們大多是同一家族內(nèi)的平輩兄弟,平時各自擁有部屬,副酋長起到輔佐酋長處理部族日常事務(wù)的作用,彼此間相輔相成、休戚與共。比如金代女真完顏部在進入國家社會前,便是由阿骨打與堂兄撒改“分治諸部”的,而明末海西女真的葉赫部同樣一直存在清加努、楊吉努的“兩頭政長”世系:
西城貝勒:清加努---(子)--- 布齋---(弟)--- 布揚古
東城貝勒:楊吉努---(子)--- 納林布祿---(弟)--- 金臺石
努爾哈赤之母額穆齊共生有三個兒子—努爾哈赤、舒爾哈齊、雅爾哈齊,因雅爾哈齊早歿無嗣(一說歿于公元1589年),在血緣上與努爾哈赤最為親近的便只剩下舒爾哈齊一人。明《建夷考》中說他們是“一兄一弟,皆以驍勇雄部落中”,可見舒爾哈齊也是躍馬彎弓、馳騁疆場的一名虎將。
影視作品中的舒爾哈齊
實力強大起來的努爾哈赤修建了第一個“國都”費阿拉城,號淑勒貝勒(sure beile),舒爾哈齊被稱為“弟貝勒”,于是建州女真部“兩頭政長”的格局正式形成,舒爾哈齊成為建州女真部的“二號人物”?!肚迨犯濉分蟹Q這一時期的兄弟二人每次出兵前都“登垅而謀,策定馳而下”,實在是一幅兄友弟恭、手足同心的和諧景象。
在朝鮮國王派往建州女真的使者申忠一看來,“二都督”舒爾哈齊是一位“體胖壯大,面白而方。耳穿銀環(huán)”的首領(lǐng),他的服飾衣著和努爾哈赤沒有區(qū)別。而另一位曾幾次出使建州的朝鮮通事河世國也在回憶錄中描述兄弟二人“并坐”接見使者,他們的住所和待客時的禮節(jié)也都是一樣的,只是舒爾哈齊的實力要遠遜于努爾哈赤。比如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他們先后出使建州的時候,努爾哈赤擁有精兵萬余人、諸將150名、戰(zhàn)馬700余匹,而舒爾哈齊擁有精兵五千人、諸將40名、戰(zhàn)馬400匹。
同年,舒爾哈齊第一次代表建州女真入京朝貢,明朝政府以等同于建州女真首領(lǐng)的標(biāo)準對他進行了接待。不知道是不是這次京師之旅讓舒爾哈齊認識到了身份地位與財富之間的關(guān)系,抑或是明朝政府的禮遇給了舒爾哈齊堅持女真舊俗“兩頭政長”的決心,原本和睦的兄弟之間出現(xiàn)了嫌隙。
斷臂之痛
隨著女真各部的逐漸統(tǒng)一,明朝政府開始對遼東局勢感到不安。遼東總兵李成梁重操舊業(yè),再次實行以往屢試不爽的分化瓦解政策,極力拉攏舒爾哈齊。他先是讓自己的兒子李如柏納舒爾哈齊的女兒為妾,又趁舒爾哈齊妻子病故之機,專程派人攜帶酒席、牛羊等“超標(biāo)準”的祭品前往祭悼。萬歷三十六年(1608),明朝政府賜給建州左衛(wèi)努爾哈赤敕書357道,但同時又以建州右衛(wèi)的名義賜給舒爾哈齊敕書140道,個中刻意扶植舒爾哈齊以削弱努爾哈赤的意圖昭然若揭。
李成梁畫像
面對明朝的種種“恩寵”,舒爾哈齊卻覺得自己作為建州女真的“二都督”,有理由借明朝政府之力樹立領(lǐng)袖的地位??墒?,兄與弟之間的差異和努爾哈赤作為舊有勢力突破者的特殊身份,決定了現(xiàn)實的殘酷。
隨著統(tǒng)一大業(yè)的順利推進,努爾哈赤的權(quán)力日益擴張。從“女真國建州衛(wèi)管束夷人之主”,到“建州等處地方國王”,再到蒙古喀爾喀五部王公為他奉上“淑勒昆都侖汗”的尊號,兄弟之間地位的差別越來越明顯。本來還能覓得蹤影的“兩頭政長”體制逐漸被擱置在一旁,弟貝勒舒爾哈齊開始“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萬歷三十五年(1607)三月,居住在蜚悠城的女真部落主動要求脫離烏拉部的控制歸順建州,努爾哈赤派舒爾哈齊和自己的兒子褚英、代善等人率軍3000前往收編該部。返回途中,他們在烏碣巖(今朝鮮咸鏡北道鐘城以南)遭遇領(lǐng)兵阻截的烏拉部貝勒布占泰,舒爾哈齊因顧慮與布占泰之間的姻親關(guān)系而不肯參戰(zhàn)。
事后,努爾哈赤雖然沒有問責(zé)于舒爾哈齊,還賜予他一個“達爾汗巴圖魯”的稱號,但卻將舒爾哈齊的兩名屬將常書、納齊布以“不進戰(zhàn)”之罪論死。這種敲山震虎的舉動舒爾哈齊自然不會佯作不知,為了保全這兩個人,他不惜以死逼迫兄長讓步:“若殺此二將,則我亦屬當(dāng)死之列矣!”盛怒之下的努爾哈赤雖然免除了二將的死罪,卻剝奪了舒爾哈齊的兵權(quán),兄弟間的沖突爆發(fā)了。
從曾經(jīng)距離汗位最近的“弟貝勒”,到有名無實的“達爾汗巴圖魯”,舒爾哈齊難免憂憤滿腹,他曾發(fā)怨言稱:“此生有何可戀,不如一死!”于是漸漸產(chǎn)生了率部出走另立山頭的想法,并將地點選在靠近明朝邊境及海西女真領(lǐng)地的黑扯木(hecemu golo,今遼寧省鐵嶺市東南)。建州女真內(nèi)部的這種異動被明朝廷所偵知,熊廷弼曾在《題為狡酋近狀叵測》中援引駐扎在哈達舊地的建州軍兵的話稱:“我都督與二都督速兒哈赤近日不睦,恐二都督走投北關(guān),令我們在此防范?!?/p>
為了避免建州女真的分裂,努爾哈赤曾經(jīng)力勸弟弟不要移居黑扯木,但舒爾哈齊去意已決。萬歷三十七年(1609)三月,面對已然率部出走的親弟弟,努爾哈赤不得不忍痛“斷臂”——他沒收了舒爾哈齊的財產(chǎn),并將曾與舒爾哈齊一起密謀出走的親侄子阿爾通阿、札薩克圖處死,面對兄長咄咄逼人的氣勢,萬念俱灰的舒爾哈齊不得不返回建州。按清代官方史書的說法,努爾哈赤見弟弟回心轉(zhuǎn)意,便將剝奪的財產(chǎn)“悉數(shù)歸還弟貝勒”,可是愧疚難當(dāng)?shù)氖鏍柟R還是在兩年后突然過世。
舒爾哈齊墓
清史第一疑案
弟貝勒舒爾哈齊,這個曾經(jīng)最接近后金汗權(quán)的人在清史的記載中只有耐人尋味的寥寥數(shù)語,遠不如他的兩個兒子阿敏和濟爾哈朗那樣濃墨重彩。他出走后兩年時間里的事跡乃至死因更是迷霧重重,堪稱“清代第一疑案”。
據(jù)《滿文老檔》所載:“弟貝勒仍不滿其兄聰睿恭敬汗之待遇,不屑天賜之安樂生活,遂于辛亥年(1611)八月十九日卒,享年四十有八?!倍笫澜?jīng)過多次編修的《清實錄》、《八旗通志》等對舒爾哈齊之死的記述更為簡略:“八月丙戌,上弟達爾漢巴圖魯貝勒舒爾哈齊薨,年四十八歲?!敝劣跒槭裁凑f他不滿汗之待遇,又是如何“不屑于天賜之安樂生活”的,大約只能從明朝和朝鮮的史料中窺得一二了。
明《三朝遼事實錄》稱:“奴酋忌其弟速兒哈赤兵強,計殺之。復(fù)耀兵侵兀喇諸酋?!背r《建州聞見錄》載:“小乙可赤有戰(zhàn)功,得眾心,五六年前,為奴酋所殺?!蓖ㄟ^這些只言片語,我們可以推測一下舒爾哈齊最后的人生軌跡:當(dāng)他返回建州女真后被排除出權(quán)力的中心,但仍有一定的影響力,隨后在針對海西女真的戰(zhàn)略上,他又一次與兄長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乃至沖突,并最終為努爾哈赤所翦除,歷史的舞臺上再次上演了同室操戈的一幕。
舒爾哈齊碑樓
在舒爾哈齊死去的第十個年頭,六十三歲的努爾哈赤帶領(lǐng)自己的子孫對上天立下誓言,要求后世子孫縱有不善者、作亂者,也不可興同室操戈之念、不可開啟刑傷殺戮之端。在誓言的結(jié)尾,努爾哈赤留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伏愿神祇不咎既往,惟鑒將來”,這似乎是對自己推刃于胞弟、骨肉相殘的懺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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