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在大樓山的脊背上，余下塆屋背后的丁家垅被斜陽映照得紅彤彤的。那是立秋后的一個黃昏，一位年邁的婆婆佝僂著身子，一手拿著竹耙子，一手拎著一只破舊的竹籃子，在耙掃著道兩旁遺落的稻穗。她要用這有限的谷子，去補(bǔ)充口糧，填飽幾個孩童的肚子。這位辛酸的老人就是我敬愛的外婆。
外婆出生在一個沒落的中農(nóng)家庭，太外公是一私塾先生。外婆雖然沒進(jìn)私塾讀書，但耳濡目染也識得一些字，這在同齡人中就顯得很稀奇,更稀奇的是她心算很強(qiáng),百十千的加減乘除，她很快就能算出來。常記得我十多歲的時候，外婆總是考我“野雞兔子三十六，共腳一百足，問野雞兔子各多少只?”的問題。那時我還冇上初中，不懂方程，這樣的問題我要算上半夜，她早有就有了答案，外婆聽我報出結(jié)果時，卻夸我聰明。
外婆雖然沒讀書，卻知書識理。什么《百家姓》《三字經(jīng)》《千字文》《增廣賢文》她能背得出好多(這些書的名字，是我后來到師范才知道的)。外婆待人熱情，寬厚豁達(dá)，樂善好施?？偸窃O(shè)身處境為別人著想。外公家是個下中農(nóng)(不知怎么被政府評上這個階級)，解放前，她家雖有幾十畝田地，但都是外公的兩個哥哥離世后，將田產(chǎn)和孩子托付給他的。外公家只請一個長工，忙季請忙月(打短工的)，外婆總是好吃好喝款待干活的，從不怠慢他們，從不克扣他們工錢。打工的總愿意到外公家干活，總是念叨外公外婆好為人?？蓱z的外公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吃細(xì)糠丸活活給吃死了。我是癸卯年出生的，出世就沒見到外公。
母親有四個孩子，我是老大，又是長子。父親在武漢工作，母親一手拉扯大四個孩子真不容易。為幫襯家，養(yǎng)大好幾個孩子，在我十三四歲，小弟弟七八歲的那年，母親到鄉(xiāng)鎮(zhèn)一個企業(yè)去做會計。母親是外婆唯一個孩子，外公外婆很疼愛女兒，節(jié)衣縮食讓她讀完了初中。母親原先在村里當(dāng)民辦教師。去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孩子們就只有托付給了外婆。也就是那時候起，外婆在我家住了下來(外婆民國元年出生，那年已七十六歲高齡了)。
總記得那時，天剛蒙蒙亮，外婆就起床做家務(wù)了。當(dāng)時我在讀初中,弟妹在上小學(xué)。我住宿在校每周六下午才回家，周日下午又趕往學(xué)校去。那個時候，初中學(xué)生在校吃住，帶米帶柴帶菜上學(xué)。這三帶對于我家來說是多么的艱難啊!家中無勞力，無工分糧，家中的人口糧都不夠糊口，好在讀中學(xué)的孩子每月有四十斤原糧。柴火只有利用星期天偷些柴草。那個年代一草一木都鐫刻集體的烙印。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只能趁社員同志們吃午飯的時候，鉆入高高的田埂壁的草叢里，迅速割下一捆柴草。趁著社員還沒出工時背回家。曬干了的柴草，有時一些荊棘沒有清理出來，外婆搞把子時雙手被刺得鮮血淋漓。望著外婆粗糙青筋突爆形如松樹枝干的雙手，我倍感愧疚和不安。第三難，就是帶腌菜上學(xué)。家里沒勞力種菜，平時吃菜都困難。外婆擔(dān)心我在學(xué)校吃禿飯，就把左鄰右舍送給的腌菜留給我。后來媽媽有了工資，我就不用挑柴草帶咸菜上學(xué)了。只每天交兩分錢柴火費，打醬油拌飯吃。那時的醬油多香甜啊。
放暑假的日子，是掙工分的好時機(jī)，為了多掙工分，多掙口糧，孩子們都自發(fā)地參加農(nóng)業(yè)社生產(chǎn)。這時候也是外婆最辛苦的時刻。早晨，當(dāng)太陽攀上一竹竿高，外婆便找到了我割稻子的稻田，為我端上可口的湯粉。那是一個荷包蛋一碗當(dāng)?shù)厣a(chǎn)的酵漿米粉。饑餓勞頓的我?guī)卓诰蛯⑦@美餐吞咽到肚子里。看著我吃得那么香甜，外婆總是地開心地笑著。望著蹣跚走向村里的外婆，我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了滾滾的淚花。
外婆心靈手巧，納鞋底針腳勻稱，還能縫制衣服。就是打補(bǔ)丁也平整貼切，讓你看不出破綻。外婆也會弄吃的東西。搟面，面皮兒薄，面絲又長又有勁道。包的水餃，皮兒晶亮，餡兒香脆而不油膩。炒菜咸淡可口。煲湯，味兒純正。難怪早年外公家里來打工的那么樂意啊。
外婆深受封建理教的毒害。自小就裹腳，裹成了女子羨慕的三寸金蓮?？墒撬鼌s帶給了外婆一生的苦痛。那一雙腳呀，刻滿著辛酸的血淚。一雙腳，除了拇趾其他的四個腳趾都向內(nèi)蜷曲著，腳背向上隆起，體重完全靠腳后掌支撐，腳前掌完全變形了，全借腳趾磨起的胝支托著身體。跑跳那是一種奢望，快步都不能。特別是到了冬天，腳趾生了凍瘡，走起路來那是鉆心的痛。外婆五十多歲就守寡，后大半輩憑著那三寸金蓮頑強(qiáng)地行走在崎嶇的山道，多么的不容易?。?br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 margin: 0px; padding: 0px; box-sizing: border-box;"> 外婆最疼愛我。記得小時候我到外婆家，回來時，外婆總要給我一些硬幣。那時錢多珍貴啊，一個饅頭才一分錢。這些錢我留著，要用好久。外婆到我家住下來后，平時有好吃的也總是留給我。吃飯時，我沒到跟前，外婆決不許我的弟妹們先動筷子。對我要求也嚴(yán)格，要我知書達(dá)禮，為弟妹作榜樣。
外婆一生勤儉節(jié)約，尤其在那個荒寒的歲月里，更是十分地刻薄自己。記得宗房三叔常給我們講起一件往事：一個冬日的午后，我家廚房“簌簌”的響，他很好奇，趴在窗沿瞧。發(fā)現(xiàn)我外婆在端著一盤孩子吃剩下的紅薯根在慢慢地咀嚼著，他十分震撼，悄悄地離開了。外婆很愛孩子，有什么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總說不喜歡吃那個，留給孩子們吃。
外婆很懂得尊重人，說話大家都愛聽。又很會說話，很多賢文、俗語、諺語從她口中迸出：人心齊，泰山移。獨腳難行，孤掌難鳴。水漲船高，柴多火旺。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一塊磚頭砌不成墻，一根木頭蓋不成房。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一根竹竿容易彎，三根麻繩難扯斷……總是教育我們要心存善念，懂得感恩,能隱忍。
她還會識天氣，知道很多農(nóng)諺：雨打清明節(jié)，干到夏至節(jié)。清明早，小滿遲，谷雨種棉正適時。清明刮了墳頭土，瀝瀝拉拉四十五。清明要晴，谷雨要淋。
她也懂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頭秋旱，減一半，處暑雨，貴如金。白露天氣晴，谷子如白銀。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dāng)時。秋分不割，霜打風(fēng)磨。
外婆含辛茹苦把我弟妹們拉扯大，教育我們好好做人，我們弟妹都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可外婆卻沒有好好享福一天。
外婆一生最遠(yuǎn)一次出門，就是到了縣城。那是到我小弟弟的家小住幾天。她老人家在城住不習(xí)慣，三天兩頭提著要到鄉(xiāng)下去。那時我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教書。外婆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屋子里。我一周回老家一趟，為老人家辦些柴火，擔(dān)些飲水。外婆在家每年都養(yǎng)幾只雞，我每次回家里，她總要讓我?guī)б恍╇u蛋去。她特別疼愛我，也愛她的曾外孫。記得那年秋天，我倆個孩子回鄉(xiāng)下，外婆把家里幾只子雞公都宰了,炒了一大鍋，兩個孩子加了個大餐。外婆說子雞公營養(yǎng)好，小孩吃了補(bǔ)身子。
高中畢業(yè)，我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家里終于有了工分糧。弟妹也大，放假后也能幫忙干些農(nóng)活，生活條件也一天天得到改善。這時我戀愛，結(jié)婚，生子，外婆一直伴隨著我。關(guān)于戀愛，外婆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一要伢苗（長相人品），二要錢，三要功夫，四要閑”。結(jié)婚，鄉(xiāng)村習(xí)俗，各種禮節(jié)，人情客往，里里外外，全得外婆張羅。曾外孫的出世，外婆更是喜得合不上嘴。老人家疼愛曾外孫勝過我。孩子也很黏太姥姥，常常甜甜地說：太姥姥，我長大給你買好吃的。樂得老人家仿佛覺得真的到了那一天似的高興。
外婆常常教育我們兄弟兄妹要團(tuán)結(jié)。她老人家常說：打虎靠親兄弟，兄弟不和外人欺；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在外婆的灌輸下，那時我真的視弟妹如手足，做好大哥對弟妹的保護(hù)。參加工作后，對弟妹讀書，考學(xué)，找工作無時不記掛著憂慮著，盡自己最大努力做些事情。卻常常為自己人微力小而自責(zé)。而今弟妹早已成家立業(yè)，各自為生活奔波，一年到頭難得聚一兩次，平時聯(lián)系少，但手足之情肝膽相照。盡管當(dāng)今物欲洪流，但沖不淡濃濃的親情啊。
外婆一生經(jīng)歷了許多事，她喜歡新事物。聽收音機(jī)，看電視，她都能聽得懂，看得明白。零一年我買了第一部手機(jī),一天我?guī)Щ丶?，讓她給我母親打個電話 ,她驚奇不已，直感嘆這個年代真好。
零一年秋后一天，我在校宿舍午休，被一聲熟悉呼喊我名字的聲音驚醒，我翻身起床到門外找半天，也未見什么人。當(dāng)時覺得奇怪，認(rèn)為是不是夢見的聲音。這年冬天，外婆感冒了。外婆在我的印象中從未生個病，只是頸部皮炎常癢得她難受。這次感冒卻一病不起，看了醫(yī)生也沒好轉(zhuǎn)。后來醫(yī)生說是心臟衰竭。母親守護(hù)著一個多月，外婆也不吃什么，但神志還清楚。我總疑心外婆是決意要走的，她常嘮叨活太大對大人不好。夜里說些糊話，但說的大多是對我們晚輩的祝福。臨近年關(guān)了，外婆說不影響大家過年，會選一個好日子走。
那是零一年臘月二十二日。寒風(fēng)呼嘯，門前池塘邊幾棵水杉如梳齒般的葉片早就落光了,寒風(fēng)掀起地下的水杉葉片在空中飄散，像柳絮飄飛，漂浮池塘上層層的水杉葉片如一張褐色的魚網(wǎng)隨著風(fēng)浪在起伏。光禿禿的水杉立在寒風(fēng)中顫抖著。微弱的朝陽投射到門廊，正是早飯時分，外婆一個人靜靜地走了。母親說外婆走的很安詳。那是農(nóng)歷零一年臘月二十二(公歷零二年二月三號，星期日)次日就是立春，外婆享年九十一歲。她老人家一生都是為大家著想，當(dāng)春日來臨時，她便拉上了冬的帷幕，悄然離去。
外婆走了已經(jīng)十六個春秋，我總感覺她老人家還健在,常常夢見外婆。夢中外婆依然是那么慈祥，那么勤勞健朗地忙進(jìn)忙去,柴火和飲水準(zhǔn)備得十分充足。
外婆一生勤勞好強(qiáng)而有隱忍。舅舅雖然不是外婆親生，卻勝似親生。舅舅是外公哥哥的孩子，外公哥哥病逝后，就將孩子托付給了外公。那時舅舅剛七歲，是外公外婆一手把舅舅拉扯大。當(dāng)舅舅到了成家的年齡，外公外婆拿出全部的積蓄，為舅舅娶上了漂亮能干的媳婦。舅媽能干練達(dá)，會干農(nóng)活,會做家務(wù)，還會唱歌跳舞。年輕時參加了生產(chǎn)大隊的宣傳隊，到處表演節(jié)目。舅媽為舅舅生下了六個孩子，兩男四女。舅舅感到很幸福，視外公外婆如親生父母，很敬重兩位老人。在那個大集體的年代，大人(勞力)是沒有時間照看孩子啊。舅舅是種田好手，舅媽也是很強(qiáng)的半邊天?？杉掖罂陂煟兆尤客馄啪蚣?xì)算。照料孩子，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累得外婆每天都腰酸背痛,可外婆卻感到欣慰，她覺得沒有辜負(fù)哥嫂的囑托。雖然舅舅有時埋怨沒有讀書，外婆也不吱聲。她心里明白：那個年代，階級成分低，能活下來就不容易啊，更別說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外婆的頑強(qiáng)和隱忍也影響著孫兒孫女。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而今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好時代,我的表兄弟姐妹，個個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為列祖列宗贏得了無上的榮光。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