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從零基礎開始學填一闋詞?
除了在用韻方面寬松一些之外,詞牌是比格律詩更加嚴格的格律體。
初學者有個誤區(qū),會認為格律詩要求嚴謹,字數(shù)限定,文思表達很難套入那些條條規(guī)規(guī),所以對于新詩人來說,格律詩(近體詩)一直是他們反對“鐐銬”的首當其沖。相對而言,詞牌長短句雜糅,用韻寬松,看上去更加自由,所以并沒有像格律詩那樣被反對,反而覺得詞牌委婉幽深,情意綿綿,更適合個人情調(diào)的抒發(fā),言辭修飾也更唯美,更加有意思。
所以,才會有這種從零基礎開始學填一闋詞的想法。
能嗎?當然能。
我們找一本詞譜,選一首自己喜歡的、字數(shù)合適的詞牌,將文字按照詞譜規(guī)定的平仄填進去,就行了——如果意思還能完整,略帶修辭,這就是一首不錯的詞牌作品。
這種做法是沒問題的,就好像我們?nèi)z影工作室,租一套戲服穿上拍照,一樣的多彩多姿,風韻流轉——可是你會唱戲了嗎?
你填的詞就是一套戲服寫真,看上去挺美,但是要唱上一句,可能會讓行家笑半天。
但是這并不影響你或其他人看你這套寫真,發(fā)出贊嘆,滿足虛榮心。
零基礎填詞就是這么回事。
當然可以填,因為詞牌的平仄是定死了的。我們在填詞的時候,就好像選戲服搭配。詞譜中不同詞牌名的平仄劃定就好像戲服的制式,小生怎么搭配,旦角怎么搭配,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定式,我們直接往身上套就行——但是眉眼之間的氣質,是無法和臺下十年功的演員神似的。
古人的詞為什么寫得那么好?不是憑空打造的。
平仄、對仗、韻律對于古人來說屬于蒙學,小孩子就要學。學習格律的第一階段成果就是近體詩,因為近體詩字句整飭,平仄關系簡單、明朗。格律詩翻來覆去也不過就是四種基礎平仄關系組合變化,誠然在格式上被限定,但是對于初學者來說,是再好不過的過渡方式。
平仄格律是基礎,是古體詩向詞牌過渡的一種方式,也提供了規(guī)則要求。
換句話說,詞牌其實講究平仄格律的古體詩。
古詩根據(jù)是否遵守平仄格律劃分為古體詩和近體詩。當平仄格律出現(xiàn)之后,不僅僅推動了近體詩,同時也影響到了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
劃分平仄、相對、相替這些格律規(guī)則是文言文詩詞的基本要素,或者說是詩詞高低起伏、清朗通順的必然要素,以前沒有格律這個概念并不代表我們的發(fā)音不遵守——平仄格律本身就是從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提取總結,形成規(guī)則之后又反過來影響了我們古詩的創(chuàng)作——區(qū)分出近體詩、古體詩。
伴隨著平仄格律的出現(xiàn),詞牌這種格式因為音樂的進步也產(chǎn)生了。詞牌從初唐起,而格律也是從初唐開始成型,因此詞牌天生就自帶格律規(guī)則。
我們單獨拎出來詞牌中稍長的句子,五七言之類的,基本上都是律句(遵守相替規(guī)則),至于句間相對、對仗之類的格律規(guī)則,也是隨處可見,不勝枚舉。
但是這并非詞牌獨有,而是平仄格律產(chǎn)生之后的所有詩歌類作品共有。
我們?nèi)绻駨囊魳?,在同一詞牌名下反復填寫,那么這就是詞。我們看到詞牌名的來源很雜,有古樂府詞,有唐教坊詞,有少數(shù)民族音樂詞,有文人創(chuàng)作之后,被后人繼續(xù)填寫的詞——注意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在同一音樂下反復填詞。
在律古產(chǎn)生之后,詞牌和律古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重復填寫。律古是吟誦體,是個人情感自由抒發(fā),并且沒有人按照這種體制(因為沒有音樂)去填寫。
即便是我們今天有些朋友創(chuàng)造了可以演唱的古風,我們也不能稱之為新詞牌。
因為不會再發(fā)生在這種音樂下,同一制式的填詞行為——在今天,這個會被稱為音樂抄襲。音樂的創(chuàng)作需要專業(yè)知識,遠比寫點歌詞更難。
古人的音樂沒有版權,所以才會有填詞這一行為的產(chǎn)生。
所以我們今天只能稱那些古里古氣的歌詞為古風(古體詩),還是偽古風。明明是歌詞,卻只能稱為古體詩,就是因為重復填詞的這種行為如今已經(jīng)不再有操作性。
同樣的,格律詩制式和詞牌詞譜也沒有版權,是全中國人的共有財富,因此我們才能不斷創(chuàng)作新的格律詩、新的詞牌作品。
其實我們仔細想想,格律詩創(chuàng)作,不也就是我們在填詞牌名是“七絕”、“七律”、“五絕”、“五律”、“七言排律”、“五言排律”這六種格式的詞牌嗎?
寫近體詩只需要熟記六種(把排律去掉,只有四種)格式,同時格式中有推理原則,甚至都不需要死記硬背。而填詞光詞牌名就有一千多種,每一種詞牌的平仄格式都是特定的,雖然基本上都遵守律句規(guī)則,但是句子之間并沒有固定規(guī)則,字數(shù)長短也是特定的——為什么我們看很多詞人,翻來覆去只寫幾個大家比較熟悉的詞牌名?
沒有人能記住那么多的。
因為詞牌平仄的點對點特殊性,雖然用韻(詞林正韻)比格律詩(平水韻)寬松,但是在格式上因為不可變化、死記硬背、生搬硬套這三個特性,普遍被認為是比近體詩更難的格律體。
但是從零開始填是可能的,因為一千多種詞牌名中,總有特別簡單的。
比如最短的詞牌,“十六字令”,或稱“蒼梧謠”,總共才十六個字,比五絕字數(shù)還少。要校準十六個字的平仄和用韻,我們都不需要有格律基礎——當然,字的平仄還是要區(qū)分的。
零基礎,不是沒基礎,你連平仄都不分的話,談什么詩詞創(chuàng)作?至于是平水韻平仄,還是新韻平仄,對于初學者來說,當然是普通話的新韻平仄更合適。
“十六字令”雖然字少,但是也有兩體,一正一變,均為單調(diào)四句十六字。正體三平韻,第一、二、四句押韻。變體兩平韻,第二、四句押韻。
為什么古人可以用變體,我們卻不能在這個基礎上改變呢?因為這是王八的屁股——規(guī)定。
古人在填寫這個詞的時候,音樂是存在的,我們都知道當在音樂下演唱歌詞的時候,字詞是會發(fā)生變調(diào)的,所以只要不影響聽感,適當?shù)淖兓窃试S的,甚至有加字、減字(如減字木蘭花)的現(xiàn)象,這些變化就被視為變體。
而到了今天,因為詞牌名的樂曲已經(jīng)完全散佚,詞作品成了掛羊頭賣狗肉的吟誦體,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哪些地方能夠發(fā)生變調(diào),只能遵從用平仄記錄下來的格式去填寫,以保證今天的作品符合昨天的格式,包括正體和變體——否則的話就出格,不是詞牌,變成了古風。
這些都是概念定義的問題,不是我們能夠突破的——因為突破了,定義就變了——就好像經(jīng)常有人討論,為什么我們不能突破格律詩的條條框框?因為突破了,這個東西的定義就改變了。突破了格律詩,就變成了古體詩、現(xiàn)代詩,與格律詩就沒有關系了,又何來突破格律?
詞牌也是一樣,不按平仄寫,就不是詞牌了。一旦作品格式定義屬性改變,二者就不再有關系,與作品本身的文字水平一毛錢關系沒有。
作品的好壞從來不是格式能夠決定的。
我們總是說這是一首“好近體詩”,這是一首“爛詞”,其實好、壞歸于水平,近體詩、詞歸于格式,二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我們看“十六字令”的平仄關系——要創(chuàng)作的話,除了平仄不論的字,其他地方一概不能動,否則就是寫一首古體詩,不是填詞。
十六字令
正格
格律對照例詞:袁去華《十六字令·歸》
歸,目斷吾廬小翠微。斜陽外,白鳥傍山飛。
平,中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中仄仄平平。
變格
格律對照例詞:曹貞吉《蒼梧謠·團扇舊》
團扇舊,猶堪贈所歡。秋風起,戀戀故人難。
平中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中仄仄平平。
標“中”即平仄不論的字。
我們按照普通話把自己作品所用到的字分出平仄,一二聲為平,三四聲為仄。校對填入,一首十六字令的詞牌就完成了。
比如我現(xiàn)在要寫梅花香。
第一字點題,“香”,那么按照十六字令正格三平韻,這首作品就得在第二句和第四句選用和“香”字同韻的字。
香,枝冷紅梅錯院墻。金黃蕊,傲骨托柔腸。
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律句),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律句)。
從格式上來說,這就是一首合格的《十六字令·梅》。
至于內(nèi)容上,就沒必要解釋了。小令,特別是這種最短小的詞,內(nèi)容空間只有那么大,沒有什么彎彎繞繞,這只是臨時舉例作品而已。
從零開始學填詞學什么?當然是在格式上如何先成為一首合格的詞,然后再談內(nèi)容、再談意境。
詞牌就是這一點尤其重要,必須按照詞牌名的平仄規(guī)則來。說是局限,這是比格律詩更嚴的鐐銬,但也是一種初學者最好的,不用思考的模式。
最短的“十六字令”這么填,最長的“九張機”,270字,你也得這么去填。
有些事情,還真只有初學者用這種蠢辦法才去做。
你看270字的“九張機”,一千多年只有兩首,也就是只有一個人重新填了一首,還盡是出律,我們稱之為變體。
因為這種超字數(shù)的詞牌,本身就失去了宴樂演唱的意義,這都快成音樂劇了,但又是重復演唱一個小調(diào),拖沓而乏味。
所以即使金庸在《射雕英雄傳》中引用了《九張機》,但也只是引用了其中的小段(三十字),“四張機”、“七張機”、“九張機”,還是放到不同的情節(jié)段落中——其實就是把這些小段當成單獨的詞牌來看待了。
真正要寫好詞牌,建議還是從格律詩開始。搞懂了平仄格律之后,會發(fā)現(xiàn)詞牌的好處(比如用韻更寬松,長短句表達更豐富),也會深刻了解詞牌的弊端(沒有音樂,只有死記平仄),然后再選用更適合表達自己心意、情境的作品方式來進行創(chuàng)作。
總的來說,詩、詞都是抒情、言志的節(jié)奏韻文,其最重要的目的是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加強和受眾的交流,引起大家的共鳴。
當然,如今還有一些可以滿足虛榮心的作用。詞牌長,更委婉,甚至寫得人家看不懂,就顯得自己有學問,能達到一種特有的裝文化逼的效果。
這雖然有點矯情,但也算有文化的虛榮。
就好像學了三五年的戲,然后穿了戲服來拍個照,這種文化自豪感就比攝影工作室純妝出來的照片要厚重——因為自己付出了辛苦和努力,真正體會到了演戲的精髓。
有文化的虛榮,還是比裝文化的虛榮有些不同。
詞牌高手的長調(diào)和我們這種從零開始、按平仄死扣填詞的水平也是肯定不同的。
學習后的詩詞作品展示帶來的文化虛榮感也更厚重,如果能夠一直研究下去,說不定就真成了高級詞牌文化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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