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起于北魏政權后期的六鎮(zhèn)起義,是北魏拆分成東西魏,演變成北周北齊的邊緣人物,卻是南北朝形勢轉換的關鍵人物。
他原本和高歡同為懷朔鎮(zhèn)鎮(zhèn)兵,高歡借助女方嫁妝得了一匹馬,成為率領百人的小隊長,而侯景則是功曹史,不大不小的地方長官。二人同屬地方政權力量,不過六鎮(zhèn)起義之時,高歡帶領人馬加入葛榮部,成為叛軍將領,而侯景直接投靠了北魏政權仰仗的地方酋長爾朱榮,成為平叛主力。
爾朱榮帶著侯景,滅了葛榮,收服高歡,兩人又成為同袍,其時共事者尚有賀拔岳(關隴集團第一任奠基人)等。
武泰元年,北魏孝明帝不滿胡太后專權,密詔岳父爾朱榮進京勤王。密詔外泄,遭太后毒殺,爾朱榮興兵攻入洛陽,殺死胡太后、小皇帝和宗室大臣二千余人,史稱河陰之變,這一事件成為北魏崩潰的開端。
爾朱榮的暴行被天下人不恥,本人也被新扶植的孝莊帝騙殺。高歡在爾朱榮手中哄騙到六鎮(zhèn)起義失敗后流兵的管理權,迅速興起,在爾朱榮死后發(fā)動進攻,成功滅掉爾朱家族勢力,并成為北魏第一權臣。
由于忌憚關隴集團,高歡買通賀拔岳手下,刺殺了他,宇文泰異軍突起,接手關隴勢力。高歡扶植的孝武帝不滿被控制,欲興兵被發(fā)現,倉皇逃跑至長安投靠宇文泰。高歡另立孝靜帝,從此北魏分裂成為西魏和東魏。
侯景在爾朱榮死后緊急攀上老鄉(xiāng),追附高歡,為他沖鋒陷陣。
東魏、西魏連年征戰(zhàn),侯景都是主力。侯景對高歡算得上忠心,但是對高歡的兒子高澄是屬于互相看不上系列。高歡多次叮囑兒子小心侯景,只不過是戰(zhàn)時不得已,用高官厚祿暫時綁住他而已。
果然高歡一死,侯景立刻叛變。
他開始是西投宇文泰,畢竟大家一起扛過槍、打過仗、流過血。
不過宇文泰早已今非昔比,當年大家都在高歡手底下,宇文泰在關隴軍隊中只是賀拔岳的副手,可能和侯景對談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宇文泰殺死來投的孝武帝,自己扶植了西魏文帝,已經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角色,雖然很看重來投的軍事力量,卻因為深諳侯景本人的性格,并不信任他。
那種年月,確實也很難信任這么一個從底層上來,屢次背主,沒有信義背書的武夫。
當然,最關鍵的是宇文泰已經足夠強大,不想拿自己既得地位對侯景冒險。
這是宇文泰走得相當對的一步棋,甚至是決定了北周后來一統(tǒng)北方的關鍵一步。
因為事實說明侯景就是個禍亂,北方留不住了,就禍害了整個南朝。
東魏已叛,西魏不收,侯景只好南下,投奔南梁武帝蕭衍。
無論梁武帝怎么好佛,世代仇敵的北方大將帶領十三州兵馬土地來降,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不但收留侯景,還許以高官厚祿。
侯景叛出東魏,家人被高澄一鍋煮了,侯景認為接收他的南梁得負上這個責任,于是就出現了“門高非偶”這個成語。
當時的梁朝,是門閥政治的頂峰時期,天下被大大小小的家族集團所控制。其中最大的就是“王謝堂前燕”中的王、謝兩家,是士族、家族、門閥領袖。
正因為名聲在外,侯景向梁武帝求娶王家或者謝家的女子為妻??僧敃r以王謝二家的聲望,別說是一個叛將,連皇帝都不一定放在眼里。這種門閥集團直到中唐,才被新興的士人階層慢慢取代,在隋朝、初唐的影響力還不小,而在南北朝時期,他們的高貴地位簡直是不可動搖的存在。
所以梁武帝對侯景說:
王、謝門高非偶,可于朱、張以下訪之。
王、謝家族太高貴,你還是找朱、張二姓之下的人吧。
“門高非偶”就是這么來的,這就是很干脆地挑明了,門當才能戶對,你就是不配。
梁武帝說這話的時候無心,因為這是南朝習俗,侯景作為一個北方悍將,本來就對南朝這些禮儀規(guī)矩不放在心上,甚至有些瞧不起,自然認為這是梁武帝對他的羞辱。
侯景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寄人籬下,不好發(fā)作,但是隔閡已生,反心暗藏。
至于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他對后來的王謝家族以及江南的各種豪門舉起屠刀,倒也不能說完全是。兒女情長和英雄義氣,尊嚴和體面,在爾虞我詐的亂世中、刀兵下,本來就可大可小,有時候甚至不值一提。
侯景對南朝士族的大屠殺有更深的原因。
他徹底倒向南梁,梁武帝派出侄兒蕭淵明接收土地,防御高澄派出平叛的慕容紹宗。結果兩人的聯合部隊大敗,東魏完全收復了侯景要送給南梁的土地,還順帶俘虜了蕭淵明。
蕭衍這一行為是賠了侄兒又折兵,得到的只是帶著八百人馬潰逃的侯景,這已經是一個光桿司令,也是一枚定時炸彈。
梁武帝對侯景既看不起,又很看重,既給高官厚祿和武器輜重,希望他能抵抗北方,又覺得他出身低,并非族類,這種對人的方法倒是滿符合他信佛的觀念——相當隨緣。
蕭衍對自己的宗室非常看重,看到蕭淵明在東魏授意下寫來的求和信,淚流滿面,不但顧念侄兒,而且經過這場大仗,也看清了自身軍隊戰(zhàn)斗力的低下,所以求和之心甚切。
侯景已是驚弓之鳥,一邊在治下拼命發(fā)展兵力,一邊冒充東魏寫信試探蕭衍有沒有拿自己交換蕭淵明之心,不試還好,一試就寒了心。
蕭衍在回信中說,只要高澄上午放了蕭淵明,我下午就把侯景雙手奉上。
得到這種確定消息的侯景是不反都不成了。不過他的行動,南朝軍民也看在眼里,一再提醒梁武帝,梁武帝卻笑著說,他不過靠著我們偷生罷了,能有什么作為?還對侯景不斷索要兵器糧草有求必應——這也叫作該有此劫。
侯景聯系了想上位的蕭正德,里應外合起兵,直到殺到皇城,梁武帝還是瞧不上他。刀劍加身,氣概凜然,侯景的要求一概不答應,于是就被他活生生餓死在宮殿里。
信教讓人昏庸,這話是真的一點都不假。
然后侯景開始攻掠三吳,屠殺豪強。但是他八百人入梁,通過一段時間瘋狂爆兵,從駐地起兵之時,也不過八千眾,等到殺入建康威逼臺城之時,兵力已經逾十萬。
一個北投叛將,沒有地方基礎,沒有豪強扶持,他是如何迅速打開這樣的局面的?
南朝士子百姓之弱,是一方面。幾十年沒見過刀劍,聽到兵臨城下,幾萬人全部躲入臺城。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侯景下令解放被梁朝作為奴婢的北方人,又任用了許多南朝士族家的奴婢為官,使他們紛紛投奔侯景,“人人感恩,為之致死”。
這就是跨階級的碾壓手段了,屬于降維打擊。南朝那些依靠奴隸供養(yǎng)的,不事稼穡,不食五谷的老爺太太們如何擋得住貧下中農的怒吼?
自東晉以來,士族門閥為江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階級,南朝以后庶族地位雖有所上升,但其勢力無法與士族高門相抗衡。士族往往蓄養(yǎng)大量奴婢,以維持他們醉生夢死的生活,到梁朝時,社會階層固化嚴重,階級矛盾已非常尖銳。
侯景準確地利用了南朝的這個痼疾,再加上他曾向王、謝求婚失敗,因此對南朝士族門閥也充滿仇恨。他攻入建康后,士族門閥遭遇滅頂之災,除了被屠殺的,還有許多士族餓死,顏之推曾云:
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故江東有《百譜》;至是,在都者覆滅略盡。
士族門閥尤其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僑姓士族在侯景之亂中遭到致命打擊。
與士族落魄悲慘相應的則是奴婢的揚眉吐氣,侯景之所以能在短時期內瘋狂爆兵,全靠梁朝奴婢和農民的參與。而讓他們加入,一方面要給他們自由,另一方面也要激發(fā)他們的戰(zhàn)斗沖動,即改變自身社會階層,發(fā)泄常年被壓迫的情緒,而這一切最好的方向就是對士族豪門進行徹底的清算——送他們上斷頭臺,讓他們餓死。
侯景拿梁武帝做了榜樣,下面自然有樣學樣。所謂王謝家族屠戮殆盡,不過是千萬家豪門中因為名聲大更具有代表意義罷了。
這是一場梁朝末期奴隸解放運動。
革命就有流血,就有犧牲。犧牲的是奴婢、農民,流血的就是地主老財。
這就不僅僅是“門高非偶”的個人仇恨所能指代了,雖然后人大多喜歡用這種故事來沖淡階級仇恨。
侯景求婚王謝,蕭衍說門高非偶,侯景餓死蕭衍,強娶蕭衍孫女溧陽公主,殺戮三吳豪門大家。侯景身死,拋尸建康,老百姓分而食之,溧陽公主也去吞了一塊肉。
最終正義戰(zhàn)勝了邪惡,妙齡女子忍辱偷生,終于食賊,此恨得報。
故事是這樣的,歷史記載也是這樣的,但是內里原因必然有其自身邏輯。
王僧辯殺入建康之時,一樣的燒殺搶掠,百姓哭聲震天,甚至反而懷念侯景,“僉以王師之酷,甚于侯景”。
百姓之難,由侯景而引發(fā),深層原因,卻不是侯景一個人能背下這個鍋的。
亂,百姓苦,救,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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