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如今的網(wǎng)絡,詩歌幾近鋪天蓋地,如何理解《隨園詩話》“骨里無詩莫浪吟”的勸誡?
《隨園詩話》是清代袁枚的一本關于詩詞理論方面的著作。而作為詩話,自然傾注了作者本身的詩詞觀。那我們今天從后人的視角來看,袁枚本人的詩的流派和特色是什么呢?
袁枚是“性靈派”的旗手,與趙翼、張問陶并稱“性靈派三大家”,為“清代駢文八大家”之一。文筆與紀曉嵐齊名,時稱“南袁北紀”。也就是說,袁枚文筆是極好的,但是他的詩是與傳統(tǒng)的“詩教”相反的。
何為“詩教”?詩自從《詩經(jīng)》以來,就是教化萬民的一種文字工具,到后來雖然作為統(tǒng)御工具的屬性慢慢降低到無,但是遺留的本性使得詩的正統(tǒng)就是講究大情懷、大責任,所謂“詩歌天下”,到后來和詞牌對比,詩的作用就是用來諷喻、批判的功用了。這是詩自誕生就帶有的說教性質,所以稱為“詩教”。
從“詩教”的角度來看,袁枚的詩遠不如他的詩話。
但是我們今天來看,詩不單單只是表達家國情懷,同樣也有表達個人情調的功能,所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好像大情懷批判小情調,小情調謾罵大情懷一樣,其實二者是詩歌精神的兩面、既對立,又相融。
袁枚的詩不乏詩意清新之作: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
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
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
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都是好詩,這和他遠離政務圈子,講究隨性寫詩的個性和生活習慣有關。
但我們看到袁枚作為“性靈派”的旗手,他的作品缺乏大的視野,沒有開闊的氣勢,確實在格調上感覺要質弱氣虛,無法和情懷作品相抗衡。
而這種“性靈說”的做派正和如今網(wǎng)絡上許多詩人的風格相似,整日沉溺于情情愛愛和山水逸趣,風花雪月,歲月靜好。
我們并不反對創(chuàng)作貼合生活情趣的詩,但是如果只有小情趣,詩作也就永遠無法站起來。
說了這么多袁枚,與許渾和我們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何關系?
作為一個對許渾和袁枚都有所了解的人,我覺得《隨園詩話》里面提到許渾的詩很有意思。
許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痹娫诠遣辉诟褚?。
許渾這句詩,我們無法找到其他出處??赡茉S渾說過,而他的詩到如今已經(jīng)找不到了,袁枚當時可能還看得到,就在這里引用了。這句詩是什么意思呢?
大意是說“寫詩就好像是骨子里自帶的性情,沒有這份詩心就不要瞎寫”。
這好像很合乎袁枚“性靈派”的作風,對詩詞除了“性靈”之外的東西,如格式、平仄、詩家語、技巧、文法都不是很在意。
是不是挺合適啊,特別是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詩”,只要有詩心,就能出好作品。
且慢,這里有個問題。
許渾是個什么樣的詩人?他是一個和杜甫相提并論的人,所謂“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雖然是在調侃許渾寫詩離不開雨、水,但是他何以能和詩圣相提并論?
因為許渾是一個格律詩名家。他名到什么程度呢?非格律詩不寫。他的詩講究的就是偶對嚴密,詩律純熟。在這一方面他確實是接了杜甫這位格律詩大成者的班,但是意境上、格調上就相去甚遠。
換句話說,許渾就是個意境不夠的專攻律體的老古董。所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許渾是誰,當然他也有名句:“山雨欲來風滿樓”,“滿天風雨下西樓”,不過和很多如今的歌手一樣,歌紅人不紅。
就算袁枚引用的確實是他的詩:“骨里無詩莫浪吟”,那么這樣一個死守格律之詩人,大家用用腦子,基本上就可以猜到,他所指的詩骨——極有可能就是指平仄格律。
許渾的意思就是你不會寫就別瞎寫,袁枚的意思就是只要你想寫你就寫。
實際上這種引用本身就已經(jīng)跑偏。
這是南轅北轍的事情,可就是被扯到《隨園詩話》,并且現(xiàn)代人按照性靈派的意思解讀,為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的“詩”來做借口。
其實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相對來說,袁枚的性靈派更適合當下對古詩詞知識了解不深,或者根本不愿了解,又希望寫出作品來表達自己的網(wǎng)絡詩人。
因為這些東西,許渾是絕對入不了眼的。
他就是個格律老古董啊。
講講個人對這兩種詩詞態(tài)度的看法。我的文章雖然以講解格律知識為主,但是我不認為這是限制。
我一向認為格律知識只是輔助我們避免音律詩病的一套工具。我們學習它,弄懂它,超越它,不為格律所限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才最重要。但是這不等同于不需要學習格律,因為格律詩是中國詩詞庫中最高端的寶藏,不學沒問題,但在無形中就失去了欣賞這些高端作品,將它們的意境營造、修辭方法融會貫通到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機會。
懂規(guī)則之后的游刃有余與不懂規(guī)則的放浪形骸出來的作品完全是兩回事。
當然,寫詩的人多總是好事,雖然相對出精品的幾率越來越低,但是作品的基數(shù)總歸是越來越大。沙里淘金,浪里捉魚,總有一些高手隱藏在其中,總有一些好的作品埋沒在其中,也許有一天忽然就在鋪天蓋地的垃圾堆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了。
袁枚與許渾,其實就是詩在格式和意境上的兩個極端代表人物。所以出現(xiàn)《隨園詩話》這種情況,要么是誤用,要么就是袁枚故意的。
對于當代愛寫古詩詞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都要學習,但都不可癡學。
老子恒言:虛而不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這是萬物大道,同樣是我們進行詩詞創(chuàng)作的理論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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