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項之爭,不是天下之爭,而是主義之爭
文:沈徹 編輯:稷下學宮書店
唐代章碣《焚書坑》里有這樣兩句話:“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暴秦被推翻后,劉邦項羽的楚漢之爭被兩千年來的國人津津樂道,人們從各種各樣的方面來解讀,里頭也有很多膾炙人口的傳說不斷被歷史后人討論,如鴻門宴,如四面楚歌種種種種。項羽是一個戰(zhàn)神,劉邦是一個無賴,項羽桀驁,任人唯親,劉邦懂得低頭,知人善任。歷史上的所有爭奪天下中,似乎也只有劉邦項羽沒有被以成敗論英雄。劉邦贏了,依舊是一個無賴,項羽輸了,仍舊是個英雄。
毫無疑問,項羽是戰(zhàn)神,是東方的亞歷山大,軍事天才,二十幾歲創(chuàng)造巨鹿之戰(zhàn)的神話,一舉推翻了暴秦,奠定了霸王統(tǒng)治。和亞歷山大類似的點還有,亞歷山大同樣也有一匹黑馬,亞歷山大和項羽在軍隊中,軍人的士氣會高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二人都是三十歲初頭死掉了。項羽是貴族之后,他快意戰(zhàn)爭,殺降屠城,但在戰(zhàn)場上,卻羞于綁架劉邦的家人為自己的勝利服務(wù)。殺降不祥,婦人之仁,這都是歷史上想要獨步天下的野心家們的必敗素質(zhì)。而劉邦不同,攻進咸陽,和百姓約法三章,身為農(nóng)民,他似乎對于農(nóng)民真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和同情,這并不單單只是出于戰(zhàn)略上的考量;而在戰(zhàn)略上,劉邦的兇狠和手腕是正常人所不能夠做到的,如果他有勾踐的遭遇,很可能也會做出吃屎的勾當。在陳道明飾演的劉邦一角中,有一句話,我記憶猶新,他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命,我要什么臉??!”結(jié)合對歷史的一點兒認知,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劉邦展現(xiàn)在眼前。你鄙視他,他贏了,并且,和項羽相比,他對于百姓的政策更加懷柔;你佩服他,他實在是做人不要臉的典型。而劉邦,在西方歷史上似乎找不到任何一位相似的帝王。
劉項二人,都是有抱負的人。《史記·高祖本紀》原文節(jié)錄:“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有人暗示腓力二世(亞歷山大之父)的繼承人問題時,亞歷山大當場說:“你個蠢貨,你把我當成什么了?一個雜種嗎?”二人又都是如此地直接坦率。
很多人可能沒有注意到的是,劉項之爭,其實是歷史大拐角中的主義之爭,是分封制和剛剛誕生的皇帝集權(quán)制度之間的斗爭。這個對中國歷史有極大的影響。記得在評論秦始皇的一些文章中,我歸咎秦始皇的歷史敗績之一就是建立了皇權(quán)制度。而項羽的短暫統(tǒng)治是之前分封秩序的短暫還魂。楚霸王這一稱呼更多的是一種榮譽稱號,而對于滅秦之后分封列國的諸侯們沒有實質(zhì)性的統(tǒng)治權(quán)限,如果有,就只有他項羽的威名。項羽除滅暴秦之后,不稱帝,封懷王為義帝,天下封了十幾個王(也可能是二十幾個王,我沒記清楚),自己盡得楚地。他可能是想要回復到西周時代,自己也可能是只想當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那樣的人物。本來可以有條件當皇帝的情況下(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只做了這樣一個王不王皇不皇的霸王。他要的是別人對他榮譽上的認可,一眾諸侯的對他的崇敬表現(xiàn)就得到了可觀的封地,而劉邦入主咸陽,拒守關(guān)內(nèi),這樣的一個姿態(tài)就讓項羽受不了有殺他的想法,而鴻門宴,劉邦在姿態(tài)上又給足了項羽那種至高無上的榮譽感,項羽就這樣又把他放了。懂得了項羽內(nèi)心深處不想當皇帝,滿懷周朝貴族榮譽感的特性就能知道,鴻門宴項羽放走劉邦不是因為他傻,而是他真不想獨吞天下。
這時候,皇帝已經(jīng)產(chǎn)生過,項羽遏制不了劉邦這樣的人登頂皇帝巔峰的野心,列國又重生,戰(zhàn)亂不可能終止。這時候,野心沒那么大也不行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還有待商榷,但秦朝之后,不想當皇帝的王,就注定不可能活長久,得善終。
劉邦不同,劉邦能封侯,就不當沛公,能稱王,就不低就于侯爵,能當皇帝,絕不只稱王。劉邦被項羽圍困在滎陽的時候,劉邦問計于酈食其,酈食其身為儒生,懷著和孔子一樣的讓國家回到西周盛世的夢想,他建議劉邦復立六國后人,在德行和仁義的感化下,“陛下南向稱霸,楚必斂衽而朝”。劉邦被說得頻頻點頭,并且準備按照酈食其的建議去做的時候,張良來了,列出八九個理由,告訴劉邦那么做是不行的。劉邦于是吐了口唾沫,罵了這個臭儒生。
曾經(jīng)項羽入咸陽,有人為他出謀劃策定都于此,他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被罵“沐猴而冠”,可是,一切為了自己的最高利益,使得天下掌控于掌中,就不是沐猴而冠,情懷、榮譽、家鄉(xiāng)情結(jié)等等都成了沐猴而冠了嗎?項羽滿懷的仇恨,殺降屠城,在某種程度上破壞了底線,但是在制度框架上,他希望維護一定的底線,在個人處事上,他也希望一以貫之地做到他心目中的光明磊落,從這個角度來講,項羽才是真正意義上中國最后的貴族。李清照詩云: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而劉邦雖然懷柔天下,可是在制度建設(shè)上,他遵循了秦國帝制,把天下囊于掌中,從此,平民生活沒有了國與國之間的選擇,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老百姓覺得自己的國家賦稅嚴重,可以到其他國家安身,商人可以越國經(jīng)商,可是始皇帝和劉邦之后,老百姓再也沒有了這種選擇的余地,只能夠寄希望于一個絕對圣明的圣君。
《禮記》記載:吳侵陳,斬祀殺厲,師還出竟,陳大宰嚭使于師。夫差謂行人儀曰:「是夫也多言,盍嘗問焉;師必有名,人之稱斯師也者,則謂之何?」大宰嚭曰:「古之侵伐者,不斬祀、不殺厲、不獲二毛;今斯師也,殺厲與?其不謂之殺厲之師與?」曰:「反爾地,歸爾子,則謂之何?」曰:「君王討敝邑之罪,又矜而赦之,師與,有無名乎?」吳王夫差侵略陳,后來又離開了陳國的邊境。原因者何?陳太宰說:古代的侵略者,不破壞其國家的祭祀,不殺其國家的老弱病殘,你現(xiàn)在破壞了陳國祭祀,殺了秦國的老人,還有臉嗎?
秦朝之后,想當皇帝的人終有一人能夠登頂,而不想當皇帝,只想要榮譽的人再也不可能有那種純粹的榮譽了。一切為了勝利,戰(zhàn)爭不殺老弱病殘的古代規(guī)則也再也不可能沒有了,只不過有一點,歷代的帝王們都做的很好,那就是保護歷代帝王的陵墓,后來的帝王也為了自己未來可能被侵占,于是都默默地不去破壞前朝的陵墓,這種約定俗成、心照不宣,和平民絕不相干。當然,破壞陵墓、墳墓的底線,上個世紀也被突破了。
楚漢之爭,說到底并非是天下之爭,而是主義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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