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濘:文),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行,卻不知自己注定一生都會在路上,看盡繁華起落,痛快錦繡詩篇,世稱“詩仙”。
千年來,人們對詩仙蹤履的追隨從未停止,沁潤心田、壯懷激烈的那些經(jīng)典,任地老天荒,詩仙似從未離去……
甘肅祁連
《塞下曲六首其一》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wù)哿荷丛础?/span>
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塵埃與星辰
詩仙的步履
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連綿,人們得以真正的休養(yǎng)生息,唐,作為盛世被記載。貞觀以后,宮闈權(quán)變,紛亂再起。到了李隆基手里,唐終于達于巔峰,天寶年一時舉世無雙。盛世,不僅有國之強盛,更是人杰地靈。詩仙李白,更像是上天賜予此時的象征。
湖北巴東
關(guān)于李白的故鄉(xiāng),很多地方都言之鑿鑿,當仁不讓。除了四川江油之外,還有中亞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焉耆碎葉城(今新疆焉耆)、中亞條支都督府(位于今阿富汗)、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縣)之說。不過一般我們了解的是:李白祖輩在隋末獲罪流放到中亞,公元701年,李白出生在當時歸屬大唐的碎葉城。五歲那年,全家遷至江油。從此,一生都在漂泊的詩仙,開始走上遙遙長路,一意孤行。
四川峨眉山
《登峨眉山》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
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
曾有描述李白少年時的文字流傳:“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薄笆鍖W神仙,仙游未曾歇?!?他在江油生活了15年才開始了游學之路。最初也只能是自薦其才,得遇益州都府長史蘇颋,此君見李白的詩文后,稱“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不過也就是識貨的贊揚而已,此后也無下文。李白的落寞自然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剛開始。懷才不遇,本是性格使然。
江西廬山
因了盛唐時前所未有的寬容,李白的作為才多呈恣意之態(tài),且身份多元。仗劍走天涯的詩人,能喝,愛喝,還一直不忘建功立業(yè)的仕途。雖說總是起起落落,也不失為百折不撓:不愉快,浮一大白,筆墨伺候,筆下乾坤,好一個舍我其誰。像是沒有終點的到達,路的盡頭,倒是另一番他無法預見的輝煌。“一生好入名山游”,從來不懼風塵仆仆,直到燈枯油盡,神助筆力幾十年。
江西九江
《下尋陽城泛彭蠡,寄黃判官》
浪動灌嬰井,尋陽江上風。
開帆入天鏡,直向彭湖東。
落景轉(zhuǎn)疏雨,晴云散遠空。
名山發(fā)佳興,清賞亦何窮。
石鏡掛遙月,香爐滅彩虹。
相思俱對此,舉目與君同。
賀知章極崇拜李白,不吝贊美之詞,稱他為“謫仙人”,并向唐玄宗大力舉薦?!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崩畎渍`會了,不知禍福的狂放畢現(xiàn),天真爽朗。玄宗確實只需要他是個詩文玩物,那李白的功名抱負就顯得不合時宜了。這時的幼稚直接葬送了他的期待。李陽冰的《草堂集序》中說太白:“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杜甫經(jīng)典的《飲中八仙歌》寫道:“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边@樣,當官自然是沒戲了。杜甫的時運也是不濟,也才造就了其作為“詩圣”的悲天憫人。
陜西終南山
《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
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耧L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
沉湎酒鄉(xiāng)的高潮,是我們都知道的那個傳說:喝爽了的李白,當著唐玄宗的面讓宦官之首的高力士為自己脫靴。高力士倒是脫了,可埋下禍根。只要是被權(quán)宦嫉恨了,賬,咱們慢慢算。不過蘇軾極為羨慕:“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嗔?!闭l疼誰知道。他的放浪形骸之下,包藏著樸素的功利心,而以此立世,必為世人所不容。日積月累的特立獨行,李白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不適。只有離開長安了。李白的一場空,讓詩仙又回到人間。那些瑰麗詩篇,一顆顆星斗般照耀著大地與時間。都因著落寞,隨詩仙的腳步踟躕,且歌且行。
甘肅馬曲
《古風其四十五》
八荒馳驚飚,萬物盡凋落。浮云蔽頹陽,洪波振大壑。
龍鳳脫罔罟,飄搖將安托。去去乘白駒,空山詠場藿。
晚年,李白可以說是流落到了江南,投于親戚,當涂縣令李陽冰。那時,據(jù)說李白除了詩酒再無其他?;蛟S他也明白:只剩等待人生大限了。762年冬天,壯行一生的李白,終歸以落寞的蒼涼離開了這個世界?!叭松靡忭毐M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仍在回蕩,卻不知太白的最后一口酒滋味如何。往事又上心頭,李白位列仙班。那一年,一定有一顆無比耀眼的流星,長長劃過大唐的天空。
陵西乾坤灣
臨境追懷時
詩仙無酒也難有經(jīng)典,而一般人光靠喝,更是難有篇章。李白肯定是個天才。天才總是把不可能坐實,還感覺平常如風平浪靜。
湖北秭歸
《江上吟》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中國人都愛李白,攝影家許培武愛得更加深切。自從他1984年買了本松浦久友撰寫《李白——詩歌及其內(nèi)在心像》起,追尋詩仙足跡,臨李白詩意之地,便成為一個夙愿。立太白之境,迎古風斜陽,以每張照片的追懷,也是不遠萬里,風塵仆仆的心之感念。
陜西壺口
許培武也好飲,善飲。凡飲者,皆有其灑脫的一面。詩仙的酒風一千多年來聞名遐邇,人們除了沉浸在他的詩里,其豪飲之氣更有來者繼承。杜甫那幾句,不僅是詩圣對詩仙的命名,更可理解為對李白豪氣的傾慕。詩圣本人也喝酒,但沒有證據(jù)表明他需要酒精助力。李白就是詩的代名詞,一直活在我們的傳說與吟誦里,成為我們文化的砥柱之一。
湖北武漢
太白一生詩作甚多,傳世九百余篇。歷代以來也有認為真?zhèn)位祀s。不過真真假假,倒多了傳奇般的仙氣。再去考證,再去比較,“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這頂桂冠還得是李白的。這些詩篇代代相傳,目力所及的時間與載體里,1200多年來熨帖著人類。中國最為世界所知的詩人也是他。日本江戶時代的俳圣松尾芭蕉(俳句第一人),甚至曾為自己署名為“桃青”(取桃青李白之意)。
自李白之后,步其風塵追隨者幾乎前浪后浪一般,千年不斷。不光是詩人,任誰站在詩仙曾作神句之處,能不擊節(jié)感懷?
攝影家許培武在巫山神女峰
許培武由詩仙故里江油啟程,出峨眉,“夜發(fā)清溪向三峽”,經(jīng)瞿塘峽“白帝城邊足風波”,到西陵峽口“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至金陵,看滔滔江水一去不回,感嘆“別情與之誰短長”。詩仙年輕時游歷長江所寫詩篇,奔放灑脫,如盛世一般自信。晚年,流放夜郎,詩風隨性情,歡快變凝重,浪漫成悲情。巫里峽,“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與初出川時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同是峨眉,前句卻是眷念。同是以詩送友,早年目送孟浩然至廣陵,極目“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晚年在潯陽送別,“云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一壺濁酒,悲欣交集。
遙想天寶年間長安城主干道的中間,塵土飛揚的隔離帶上,躺著一個狂徒,卻無人敢擾,詩仙駕臨,神人皆退。那時,他正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地HI著呢。君上如虎,仙也不能例外。那失意的出走,只是壯行的開始。李白詩行,一段從落寞開始的絢麗旅途,從他的郁結(jié)而來,從他的詩句而去,星辰自銀河直瀉人間。
帶著詩句漫游瞿塘峽,尋跡白帝城。雖風景已是往事,白帝城再無猿猴啼鳴,仍胸有澎湃;江面也無巨礁險灘,水天間,豪氣不散。大江截流,此地險灘激流化高山平湖,依然能看夔門雄壯,風中搖動的松樹傳出陣陣嘯聲,且以為是猿聲陣陣。
重慶白帝城
一直以來,世人皆以《蜀道難》《將進酒》《夢游天姥吟留別》為李白的詩篇巔峰之作,這些地方一直有古往今來的駐足者來往不斷。
作為對詩仙影像的追尋,許培武的腳步聲里,時時抱有懷古的追念:“劍門關(guān),入夜,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翌日天亮,有風無雨,來到吊橋邊,但見崖壁風過樹晃,壁下溪谷,激流拍石,分泉出山。正是:‘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畾馍v成霧,漸漸籠罩劍峽中央劍閣:‘劍閣崢嶸而崔嵬’,莫過如此。而后上山,直奔鳥道——一條僅容一人單邊通行,借力鐵索方能攀行的懸崖絕道,親歷一番‘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詩境。艱難攀至鳥道高點,呼嘯山風迎面掠過,刮得鐵鏈鏗鏗作響,腳下千仞絕壁深淵,對面山峰綠色山包上,一塊丹霞巖壁橫空出世,蔚為壯觀,山谷之間,浮云飄游,我于浮云之上,若臨‘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之境?!?/span>
四川劍門關(guān)
黃河更是李白一生重要游歷地,為 “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之句,必登臨華山南峰尋眺黃河;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晉陜大峽谷的壺口瀑布,領(lǐng)略黃河從天而降的雷霆之力。正月十六,壺口現(xiàn)桃花汛,冰融雪水流至瀑口,從懸壁直瀉,撞擊巖壁即回蕩騰空,水花四飄,如煙如云。照片在此刻,是肅穆的致敬。
循《夢游天姥吟留別》詩句,到位于浙東新昌的天姥山,山亦高,霧亦濃,庭前松林影影綽綽,路徑依稀可認,暗合“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呼嘯山風乃“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太白之夢游,本屬夢境,許培武言:“身處此境,夫復何求?!?/span>
浙江新昌
《夢游天姥吟留別 別東魯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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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甘肅張掖
李白年輕即以大鵬自居?!渡侠铉摺吩娫啤按簌i一日隨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在荊州遇司馬承禎又文《大鵬賦》。然而,平生期望像大鵬凌空翱翔的詩仙,重返人間,作詩“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此痛也是枉然,還期待有朝一日,長安需要他。直到公元763年,在安徽當涂寫下絕詩:“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奔热宦淠潜厝唬蔷鸵沧屄淠饷⑺纳浒?。老年的李白一直都想讓自己大鵬般飛振八方,可到中天無力再上,寄望余風激勵后世,還在執(zhí)迷回到皇帝身邊。松浦久友對詩句“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這樣注釋:“大鵬的命運多么令人痛心,即使后人知道這件事情,并且把它當成故事流傳下去,可在孔子早已死去的今天,以后還有誰理解我的志向,為我痛哭泣涕呢?”。
安徽當涂
《慈姥竹》
野竹攢石生,含煙映江島。翠色落波深,虛聲帶寒早。
龍吟曾未聽,鳳曲吹應好。不學蒲柳凋,貞心嘗自保。
一千多年后,他游歷之處,差不多都是地方標榜的遺跡了,處處有詩仙的加持,幸甚。李白詩篇如熨斗一樣,讓心寒時溫暖、忘形時自省,也讓風景被結(jié)構(gòu)為詩句。當我們?nèi)缭S培武一般迎風而立,眼往天際,追念與吟誦之時,李白的悲欣,就是這風景的枯寒與繁茂。詩仙一行行的卓絕里,風以時間的名義,帶來無法不被照耀的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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