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遇到這樣一個問題:李白“笑話”杜甫,說其“太瘦生”,是什么意思?
這個問題源自于李白寫給杜甫的一首詩,題目為《戲贈杜甫》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瘦生,是什么意思?歐陽修有解釋。
至于李白是不是笑話杜甫,又因何而笑話杜甫,后來的詩評家也多有論述,我們看看誰講得更有道理。
北宋詩人歐陽修在其《六一詩話》中這樣解釋太瘦生:
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
太瘦生,就是“太瘦”的意思。生,是一個語氣助詞,歐陽修還舉例說,類似于“作麼生”、“何似生”等民間得大白話。
這種大白話在宋朝釋普濟《五燈會元》中比比皆是:
昔有一秀才,作無鬼論,論成有一鬼叱曰:“爭柰我何!”意作么生?” 師以手斫額曰:“何似生?”曰:“祇如五祖以手作鵓鳩觜,曰:“谷呱呱?!庇智胰绾??”
李白用白話入詩,有點像開玩笑:小杜您怎么搞得這么瘦呀,應該是以前作詩太辛苦了吧。
這首詩的題目是《戲贈杜甫》,作為一個名滿天下的長者,李白跟自己的這位“小”兄弟開開玩笑并不過分。
不過,李白為何說開這個玩笑呢?所謂的杜甫作詩苦,是不是話中有話呢?
我們看看后人是怎么分析的。
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六中,關于李白和杜甫作詩風格的不同,寫過這樣一段話:
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筆立成。杜子美改罷長吟,一字不茍。二公蓋亦互相譏嘲,太白贈子美云:“借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前作詩苦?!笨嘀晦o,譏其困雕鐫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細之一字,譏其欠縝密也。《鶴林玉露》
羅大經(jīng)大概意思是,李白作詩,可以用一個“快”字來形容:一斗百篇,援筆立成。
杜甫作詩,則慢工出細活:改罷長吟,一字不茍。
于是李白和杜甫相互之間贈詩,就對方作詩的風格互相開玩笑(譏嘲)。杜甫作詩要和李白“重與細論文”,說李白作詩太粗線條,雖然瀟灑,卻失之“縝密”。李白說杜甫太廋生、作詩苦,是說杜甫作詩他過于“雕鐫”,把自己搞得太累。
杜甫作詩,一字不茍,改罷長吟。長吟是為了發(fā)現(xiàn)音韻上的缺點,一字不茍,即一個字也不肯放過,這個字可能是意義上不合適,也有可能在聽覺上(音韻)不合適。
因為杜甫太追求完美,所以李白說他作詩苦。
更早一點的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李白說杜甫作詩苦,是“譏其太愁肝腎也”:
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斗詩百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
杜牧也說:“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這種愁苦似乎是指詩文中的情感表達,不過,也有不同的認識。
我們看看下面孟棨的說法。
羅大經(jīng)說李白認為杜甫“困雕鐫”,葛立方認為李白說杜甫“太愁肝腎也”,這兩種是不同的認識,前者說杜甫作詩太雕琢,后者說杜甫詩歌中的情感太愁苦。
唐朝孟棨則有另一種闡釋,他在《 本事詩· 高逸 》中這樣說:
(李白)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故陳、李二集律詩殊少。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diào)俳優(yōu)哉?!惫蕬蚨旁唬骸帮堫w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何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蓋譏其拘束也。
孟棨說李白批評初唐人作詩,有兩個毛病。首先,延續(xù)了梁朝和陳朝以來“艷薄”的毛病,這是指內(nèi)容上的缺陷。
其次,還有齊梁永明體詩人沈約(沈休文)等人,注重聲律的毛病。如今恢復古人之風,非我李白莫屬了。
孟棨接著說,所以陳子昂和李白的詩集中,格律詩非常少。李白曾經(jīng)說,作詩如果有寄托、含蓄、意蘊深遠微,五言詩不如四言,七言更不如五言了。何況還拘泥于格律要求呢?
大家知道,從齊梁開始,格律詩誕生,一直到初唐體制健全。唐高宗時期,格律詩還被納入了科舉考試中,所以詩人作詩必然要學會作格律詩。
而七言詩也在唐朝伴隨著格律詩的健全走向了頂峰,其中杜甫的貢獻不可磨滅。
李白和陳子昂舉起復古的大旗,作了很多優(yōu)秀的古體詩(非格律詩),因此李白對于杜甫在格律詩上過于執(zhí)著提出了一點異議,所以笑話杜甫“作詩苦”。
韓愈曾有詩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對于中唐人對于李白和杜甫的爭議,韓愈嗤之以鼻,還寫到: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李白和杜甫是唐詩中的兩座豐碑,二人惺惺相惜,相互尊重。李白寫《戲贈杜甫》時大于在公元746年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相遇。
當時的李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而杜甫不僅當時默默無聞,即使去世以后也名聲不顯。李白給杜甫寫詩, 是大哥對于小弟的善意調(diào)侃。
作者未必是,讀者未必不是,后人對于二人詩歌往來的解讀,就見仁見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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