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年號”令和“在網(wǎng)絡(luò)上被刷屏了,據(jù)說當初有6個候選年號,除“令和”外,還有“英弘”、“廣至”、“萬和”、“萬?!薄?個出自日本典籍,3個出自中國典籍。
日本人為了擺脫以前年號都出于漢學(xué)經(jīng)典的慣例,專門挑選了”令和“二字。這兩個字出自于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萬葉集》,在卷五《梅花之歌三十二首并序》中寫到:
“初春令月,氣淑風和。”
但是既然出自于古籍,無論中日,都擺脫不了漢唐文化的影響,”令和“除了文字是”漢字“以外,我們至少還可以在漢學(xué)經(jīng)典中找到4個出處。
《萬葉集》這本詩集在日本相當于中國的《詩經(jīng)》, 所收詩歌的年代歷來眾說紛紜,據(jù)說出自4世紀至8世紀,差不多相當于東晉到唐朝。也有人認為多數(shù)作品創(chuàng)作于奈良年間(公元710~794),大約是唐朝武則天的時代 。
《萬葉集 梅花之歌 》也是一篇美文,但是看過之后會發(fā)現(xiàn)這篇美文有《蘭亭集序》的影子:
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熏珮后之香。加以曙嶺移云,松掛蘿而傾蓋;夕岫結(jié)霧,鳥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雁。于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里,開衿煙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據(jù)情?請記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歌。——《萬葉集 梅花之歌 》
文中的很多句子都有蘭亭集序的味道 :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里;淡然自放,快然自足;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
在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有:引以為流觴曲水;悟言一室之內(nèi);暫得于己,快然自足;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等句子在《萬葉集 梅花之歌 》似乎都能看到相似之處。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蛉≈T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萬葉集:忘言一室之里】;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萬葉集:淡然自放,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必M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萬葉集: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萬葉集 梅花之歌 》中采用了四六文賦的形式,深得漢學(xué)精髓,其中幾副對仗句異常工整精彩,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聯(lián)仄收,下聯(lián)平收:
1、梅披--鏡前--之粉;蘭熏--珮后--之香。
2、曙嶺-移云,松掛蘿--而傾蓋;夕岫--結(jié)霧,鳥封縠--而迷林。
3、庭舞--新蝶;空歸--故雁。
4、蓋天--坐地,促膝--飛觴。
5、忘言--一室--之里,開衿--煙霞--之外
這篇美文如果收錄在我們的中學(xué)課本中,與其他古人佳作相比毫不遜色。只看作品的話,估計也分辨不出作者是不是中國人。
讀完這一段《萬葉集·梅花之歌 》,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一定是飽讀漢家經(jīng)典之人。 實際上當年跟隨日本遣唐使來到中國的很多人,在學(xué)習后都具有相當深厚的漢文化水平。因此寫出這樣水平的文章一點也不奇怪。
令和的年號來自于《萬葉集·梅花之歌 》文中第一句:
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
我們基本可以判斷這個作者化用了張衡《歸田賦》的佳句: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
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張衡《歸田賦》
在西晉時的張協(xié)也有一篇《洛禊賦》寫到:
夫何三春之令月,嘉天氣之氤氳。和風穆以布暢兮,百卉曄而敷芬。川流清泠以汪,原隰蔥翠以龍鱗。
南北朝的王臺卿傳下來地樂府詩《陌上?!?,其中有:令月開和景,處處動春心。
郁郁陌上桑,盈盈道傍女。送君上河梁,拭淚不能語。
郁郁陌上桑,遙遙山下蹊。君去戍萬里,妾來守空閨。
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間月。非無巧笑姿,皓齒為誰發(fā)。
郁郁陌上桑,裊裊機頭絲。君行亦宜返,今夕是何時。
令月開和景,處處動春心。掛筐須葉滿,息倦重枝陰。
到了唐朝,唐高宗時期的宰相薛元超有《 諫蕃官仗內(nèi)射生疏 》,也曾提到:“時惟令月,景淑風和”。
臣元超言:.......一物一事,並從減省,在公在私,莫不幸賴。時惟令月,景淑風和,宸襟有豫,百靈胥悅。臣曲荷恩徽,重得奉陪鸞駕,下情欣躍,實倍恒品。
令月的令是美好之意,令月即吉月,古人一般稱二月為令月,彭大翼 《山堂肆考》:"二月曰仲陽,曰令月?!?/p>
在古人眾多論述文學(xué)的文章里,常??梢砸姷较旅孢@一類評價。
南宋文學(xué)家周紫芝說:“自古詩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語”。北宋的黃庭堅曾說過:”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p>
不知道《萬葉集·梅花之歌 》的作者是否認識空海大師,這個來自日本的空海和尚又叫做遍照金剛,他在中唐時隨同遣唐使來到唐朝學(xué)習,回到日本后寫過一本《文鏡秘府論》,記載了不少唐朝的詩歌理論。
空海和尚說唐朝詩人有個好習慣,隨身帶有前人詩歌的手抄本,自己作詩如果苦思不得,就打開“錦囊”看一看:
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人,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fā)興也。”
蘅塘退士在《唐詩三百首》中記錄了一個諺語: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古人的文化素養(yǎng)都是熟讀前人經(jīng)典熏陶出來的,無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學(xué)問越深,就越喜歡化用古人的文辭和立意,即皎然所謂地”三偷“。
在《萬葉集》中還可以看到一首詠梅的絕句:
妖嬈春日野,祭祀祈神援,社苑梅花綻,常開待我還。、
這首詩的作者是唐玄宗時期來自日本的遣唐使藤原清河,他在日本出發(fā)之前寫下此詩。來到唐朝學(xué)習了一年以后,他邀請五次東渡日本失敗的鑒真大師一起回日本,可惜他的船遭遇臺風差點命喪大海,于是這個日本人就終生留在大唐任職并娶妻生子。而鑒真大師竟然幸運地在日本九州南部鹿兒島 登岸。
在藤原清河的船上還有一位神人叫做阿倍仲麻呂,漢語名字叫做晁衡。他十幾歲來到長安學(xué)習,后來竟然考中了進士。他的朋友圈里都是大神級的人物:李白、王維、儲光羲.....在臨行時,王維贈給他一首送行詩《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九州何處遠,萬里若長空。
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xiāng)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仲麻呂也寫了《銜命還國作》贈答友人:
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天中戀明主,海外憶慈親。
伏奏違金闕,騑驂去玉津。蓬萊鄉(xiāng)路遠,若木故園林。
西望懷恩日,東歸感義辰。平生一寶劍,留贈結(jié)交人。
傳聞他在海上遇難時,李白還揮淚寫下了《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仲麻呂(晁卿)當時入唐已經(jīng)37年,是五十六歲的老人了。這次回國失敗后,他和藤原清河又回到了長安,后來都沒有再回到日本。
詩友們比較一下仲麻呂和藤原清河的詩,明顯看出藤原清河作品的稚嫩,估計藤原清河來到唐朝以后的詩作一定不是這個水平了,可惜老街也沒有見到他的其他作品。
再對比一下《萬葉集·梅花之歌 》這篇短文,我感覺一定是從大唐學(xué)成歸國的日本人所做,水平極高,完全可以入選我們的課本,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入選了日本的課本。
從另一方面說,無論是《萬葉集·梅花之歌》的“初春令月,氣淑風和”還是薛元超的“三春之令月,和風穆以布暢”,還是張衡的“仲春令月,時和氣清”,都是一篇文章發(fā)端時對于時令、天氣尋常描寫。-
類似于朱自清的《春》: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或者生活中見面打招呼的套話:您吃了嗎?今天天氣不錯呀....美則美矣,但確實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如果說抄襲或者化用都有點小題大做。
用漢語字形和語法的形式表達,又怎么能夠完全擺脫掉漢文化的而影子呢?而且從整篇來看,這種影響一直深入到這篇短文的骨肉里。
看到王維、李白等人和晁衡的唱和,無法不為其友情而感動,如何能想到有一天兩個鄰居會結(jié)下血海深仇呢?“令和”是一種和諧的美好,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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