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其實,對于我來說,你提到的這些人生大問題完全不是抽象的,它們都是我的生活中和靈魂中的問題。因此,我不是刻意去想這些問題,而是無法回避,必須開導(dǎo)自己,為自己解除困惑。我不認(rèn)為我的思考有多么深刻,事實上,許多困惑仍在,我做到的只是比較真實罷了。既然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就不能騙自己,給自己一個虛假的解決。我不覺得這個過程給了我多大的精神壓力,或讓我付出了什么代價,問題已經(jīng)在那里,你不去想,它們成為隱痛,更受折磨,不如坦然面對它們。
周國平:研究中的疑惑,如果是指學(xué)術(shù)上的疑難,那總是會有的。不過,你肯定不是這個意思,而應(yīng)該是指精神意義上的困惑。我可以和你說我的一個感覺。你把我稱為哲學(xué)大師,我絕對不是,但我讀過許多哲學(xué)和文學(xué)大師的書,在讀他們的書的時候,我一邊驚嘆他們思想的深刻和精神的豐滿,一邊會悲哀地想,這么偉大的靈魂竟然在人世間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永遠(yuǎn)地消逝了。
然后我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空虛,一種造化弄人的屈辱,懷疑世間萬事包括精神追求的意義。這種感覺往往是一閃而過的,但會重復(fù)出現(xiàn)。我這樣說,你可能會得出結(jié)論,認(rèn)為我是更孤獨了。不是的,大多數(shù)時候,包括閱讀的時候,我是快樂遠(yuǎn)遠(yuǎn)多于悲哀。
周國平:其實尼采的人生態(tài)度是很積極的,他的酒神精神強調(diào)的是,雖然這個人生是有缺陷的,我們?nèi)匀灰隙ㄈ松?,為此要把人生的缺陷也接受下來。他后期提倡一種積極的虛無主義,把這個道理說得更清楚。后期他對歐洲傳統(tǒng)形而上學(xué)作了系統(tǒng)批判,他說在世界背后并不存在一個精神本質(zhì),可以為人生提供終極根據(jù),我們必須承認(rèn)人生是沒有終極意義的。
人本來是一種尋求意義的生物,這是人的偉大之處,人和動物的根本區(qū)別,但是,最后你沒有找到意義,你仍然敢于把這個無意義承擔(dān)下來,仍然積極地生活,就更證明了人的偉大。所謂積極的虛無主義,就是虛無主義也不能把人打倒,這證明了人比虛無主義更強大。這跟你提到的羅曼·羅蘭的話是差不多的,實際上羅曼·羅蘭受尼采的影響非常大。我們這個時代,大家都說是一個信仰缺失的時代,我倒覺得用不著急忙去尋找一種信仰。
真正的考驗是,在沒有信仰的情況下,你能不能仍然堅定地過一種高貴的生活,一種有靈魂的生活。信仰的本義就是過靈魂的生活,你看重靈魂,過靈魂的生活是你的內(nèi)在需要。如果沒有這個東西,你信仰什么都只是一個標(biāo)簽?,F(xiàn)在的問題就在這里,大家都不過靈魂的生活了,好像這是很不合時宜的,少數(shù)有這個需要的人就很孤獨,要偷偷地過,不能讓別人知道,好像只有在社會上奮斗,去爭取財富和成功,那才是光榮的,造成了這么一種潮流,對靈魂生活的一種壓抑。
周國平:我想我還沒有做到這一點,我仍然在奮斗的路上艱難行走。應(yīng)該說我的天性是比較悲觀的,這和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從小很內(nèi)向、敏感,在外界受了挫折,郁悶往往不能發(fā)散。
我也很早就考慮死亡的問題,心中有絕望的感覺,仿佛看到了人生虛幻的真相。我和尼采相同的一點,就是我不甘心如此,我一方面對人生有悲觀的看法,另一方面還是覺得人生太美好了,我太想經(jīng)歷人生的各種可能性了。
我覺得這種對人生的愛不是一種理論的東西,而是一種本能,我相信這說明我還是很有內(nèi)在生命力的。這樣兩個矛盾的東西促使我更深入地思考。正如尼采所說的,看到人生意義闕如,這對一個人的生命力、意志力是一個考驗,看清了人生的真相,你仍然勇敢地跋涉在虛無的荒原上,這是一種凱旋。
其實這還真不是一個理論問題,我是塵緣未盡,生命的本能在起作用,就是愛這個人生,歸根到底是因為這種愛,所以能保持一個向上的狀態(tài)。另外,看到人生虛無也有好處,使我在熱愛人生、執(zhí)著人生的同時,能夠保持一種超脫。
多么熱愛人生,我仍看到它是有限度的,因為這個限度,我不會太沉溺在里面,一旦遇到了挫折和苦難,我能夠跳出來看,心想不過如此,人生的一切悲歡都是暫時的,反正結(jié)局都一樣。有超脫的一面很重要,反而可以保持比較好的心態(tài),不容易被生活打敗,反而能夠讓我繼續(xù)愛人生,這是一種辯證的關(guān)系。
周國平:你向我提這個問題,我絲毫不覺得你這個人沒意義了,相反知道了你是一個對人生的意義很認(rèn)真的人,這是可貴的素質(zhì)。大家都活著,許多人是不想為什么而活著的問題的,其中一部分人是麻木,另一部分人是盲目自信,你比他們強,對人生感到困惑是靈魂覺醒的征兆。不過,我無法用幾句話回答這個大問題,只能簡單地提示兩個思路。一是從生命過程中的種種美好去體會生命的意義,這是藝術(shù)的方式。二是賦予生命某種神圣的或超越的意義,這是宗教的方式。尼采把這兩種方式分別稱作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配圖:韓國插畫師_kang_han_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