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己”乃古漢語名詞，亦作“體己”，主要有兩個含義，其一為個人積蓄的財物，泛指私人積攢的私房錢；其二為貼心的人和話語?！都t樓夢》用“梯己”（體己）一詞，兩個含義都有，本文題目中的“梯己”，僅限于賈母數(shù)十年積攢的私房錢，包括現(xiàn)銀、黃金兌換白銀和物品折合銀兩，與貼心的人和話語無關。
凡細心的讀眾都能看出，賈母“梯己”到底有多少，曹氏諱莫于深，僅微露了些許蛛絲馬跡。至于這些“梯己”如何分配，因前八十四老太君健在，曹氏自然不會說到分配方案。雖然如此，我們依舊可以找到日后分配的依據(jù)，或曰參考系數(shù)。
賈母“梯己”到底有多少？通行本第一百零七回“散余資賈母明大義”——“余資”便是賈母的“梯己”，從這份“散余資”方案里，大抵可以計算出賈母數(shù)十年積蓄的“梯己”數(shù)額。文本說：
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里現(xiàn)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著，不許叫璉兒用。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著。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狈峙啥耍纸匈Z政道：“你說現(xiàn)在還該著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并不偏向。寶玉已經(jīng)成了家，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span>
不難算出，賈母所“散”的“余資”現(xiàn)銀共計九千五百兩銀子；“現(xiàn)在還該著人的使用”，是“拿這金子變賣償還”的，姑且折合銀子五千兩；“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權(quán)算四千兩吧；“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算兩千兩吧。如此一來，這次“散余資”總計合白銀兩萬零五百兩。
“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這些衣物的價值，折合白銀至少一萬兩。
“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這得花銷多少銀子？算八千兩吧，因第五十五回鳳姐在與平兒聊到省儉之計時稱，寶玉和黛玉的婚嫁費用將全部出自賈母的體己錢，接著又說惜春等人婚嫁“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通行本“散余資”這一回，在寶玉寶釵已成親、黛玉已死之后，這一“喜”一“喪”的費用，應是全部出自賈母的體己，但合共不會超過一萬銀子。這樣，賈母的體己錢就又多出兩萬八千兩，加上兩萬零五百兩，合共便是四萬八千五百兩了。
賈母必然要自備自己百年后費用，就算一萬兩吧；她肯定還要分給鴛鴦等下人若干財物，但超不過兩千。如此計算，賈母的個人財富現(xiàn)銀加折合約白銀六萬零五百兩。
松樵認為，賈母從“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體己”，現(xiàn)銀加折合才六萬零五百兩白銀，這個數(shù)字縮水太大了。賈母的體己銀（現(xiàn)銀加折合），應有數(shù)百萬兩。
松樵如此說，一點兒也不夸張。
賈母是二代榮國公的誥命夫人，榮國府的最高主子，首號豪富，她嫁入賈府五六十年，經(jīng)歷了賈府最富貴的全盛時期，積攢的私房錢自然最多。
第四十回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后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么？后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柜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
那么，這些“大箱大柜”里面裝的是什么呢？
王熙鳳早就給出答案了。第二十二回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們?nèi)缃耠m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嗙嗙的?！兵P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闭f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讀眾千萬別小覷了劉姥姥“念佛道”和鳳姐“趣話”兩段文字，這些言談話語，既點明了賈母“體己”數(shù)量之多，又透露出這些“體己”未來將如何分配。
讓我們來盤點一下賈母財產(chǎn)：
1，高品質(zhì)的家什陳設
賈母嫌寶釵的蘅蕪苑簡樸得不像話，便拿自己的東西親自給她布置：“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曾經(jīng)擁有過外路和尚孝敬的蠟油凍佛手，只是賈母看了幾天就煩了，讓它出局了。老太太還有很多值錢的家什擺設：比如當時的進口貨玻璃圍屏、大紅緞子緙絲雙面繡的十二扇大圍屏，紫檀透雕的屏風。還有時人追捧的慧紋，珍貴到有錢沒處買去，賈母卻有一副十六扇的瓔珞。書上具體寫到名字的只有這么些，只占賈母財產(chǎn)中的一個零頭。當然，極有藝術品味的賈母，少不了文物級的字畫，她屋里就有掛著仇十洲的仕女畫。仇十洲就是伊仇英，明代四大畫家之一。
2，穿不完的極品時裝
賈府主子們逢年過節(jié)穿的都是頂級時裝。料子多是南京的云錦，蘇州的緙絲。這都是宮里上用的好衣料，賈府卻很常見。云錦號稱寸錦寸金，與之齊名的緙絲比之不相上下。鳳姐出場時穿的翡翠撒花洋縐裙，便是云錦做成，價值不菲。撒花即散花，是云錦常用的圖案，《西京雜記》說云錦“機用一百二十躡，六十日成一匹，匹值萬錢”。王熙鳳的這條裙子，得一米三才能裁成，換算了來，光衣料，用現(xiàn)在的物價比對一下，差不多要十萬元。王熙鳳這身妝扮，全身上下少說也值百萬。賈母的東西只會比鳳姐的更好。有一回鳳姐說在倉庫翻出一種鮮亮輕軟的紗匹，以為是蟬翼紗。賈母便笑她沒見過世面，說那紗其實名叫軟煙羅。鳳姐在老公賈璉面前要一下強還行，但到賈母面前說嘴，那可糗大了。
每逢生日過節(jié)，眾人孝敬給賈母的好衣服，多得不得了。賈母從來不穿別人做的衣服，有些送了人，大都白收著。劉姥姥二進賈府，賈母就送過她幾套。賈母愛孫子孫女們，送過鳧靨裘給寶琴，給寶玉的是雀金呢，還送湘云貂鼠褂子。這三件都是人間極品，前兩件美麗非凡，材料極難得，且工藝異常繁復。后一件不用說了，天然貂皮貂毛，世界頂級時尚雜志一到冬天，上面的明星名媛就穿個貂皮衣或掛個貂毛圍脖，彰顯天王天后身份。
3，極貴重的頭面首飾
紅樓夢快完時，鳳姐說賈府窮了，流動資金經(jīng)常短缺。旺兒媳婦便說“哪位奶奶太太的頭面不夠過一輩子的”。頭面即首飾。鳳姐出場時，戴的頭面有金絲八寶攢珠髻、朝陽五鳳掛珠釵，迎春等過節(jié)時要戴攢珠累絲金鳳。
攢珠累絲金鳳價值幾何呢？有一回，一個宮里的小太監(jiān)來打秋風，鳳姐現(xiàn)拿一個金累絲攢珠和一個點翠嵌寶石的頭面去典當，得了四百兩銀子打發(fā)他走了。這足夠劉姥姥一家上下過二十年了。
賈母七八十歲的人了，不可能還滿頭珠翠，但從前老太太的頭面，大部分應該都收在箱子里收著，或許在孫女出嫁時，送給她們做嫁妝。元春省親時，賈母得按品級大妝了迎接。其衣裳頭面，各種首飾配飾自然少不了。
后來賈府流動資金成問題時，賈璉、鳳姐、平兒合計，一起求鴛鴦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鴛鴦只是丫頭，有獨擋一面的膽，但也有自己不背黑鍋的聰明。她請示過賈母后，真辦到了，但未見贖回。
4,賈母的現(xiàn)銀遠不及古董、字畫、頭面、衣服、家什、擺設應折合的銀兩多。
賈母的現(xiàn)銀也不少。賈府每月發(fā)二十兩的零花錢，只從李紈給她生了重孫子開始算起，私房錢也有二千多兩。因為是老太君，缺了什么，鴛鴦一說，晚輩們自然會孝敬。況且王夫人和王熙鳳是真心把賈母供著。因此，這筆銀子大都存了起來。
在這之前，可能和王夫人一樣，每月十兩，但領十兩時，賈府富貴非常，不用像王夫人王熙鳳這樣倒貼，應該也積攢下不少現(xiàn)銀。
賈母是金陵世勛史侯府的二小姐，出嫁時的嫁妝，包括真金白銀，其數(shù)量勿用置疑，必定相當可觀。
此外，賈母的丈夫二代榮國公賈代善，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體已銀，臨終前應都交給了妻子。
在賈府，除了賈母，應該是王熙鳳體己錢最多的了。賈母在明，王熙鳳在暗。王熙鳳究竟有多少錢，書中沒有具體寫，我們無從得知。但在“弄權(quán)鐵檻寺”那一回，王熙鳳跟老尼姑說自己不差錢，“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
所以松樵認為，賈母從“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體己錢，現(xiàn)銀加折合應有數(shù)百萬兩之巨。
下面談談賈母如此巨額的體己錢，在她臨終前將如何分配。
前述通行本第一百零七回“散余資賈母明大義”，那里面所敘述到的分配原則，實為“平均主義”、“利益均沾”，除了趙姨娘、賈環(huán)外，人人歡天喜地，個個拍手叫好。為賈母設計這樣方案的人，應當是《紅樓夢》的門外漢，既不懂賈府，也不懂賈母。直白地說，賈母絕不會如此分配她的體己。
其實，賈母的分配方案很簡單，償還被挪用的林如?！叭偃f”遺產(chǎn)，余者都留給賈寶玉，如此而已。
——當初林如海病重，“賈母定要賈璉送他（林黛玉）去，仍叫帶回來?！焙髞砹秩绾！熬桊^揚州城”，賈璉打發(fā)昭兒回來報喪并“討老太太示下”。林如海死后，賈璉在蘇州呆了近四個月，他在那里干什么？主要是忙著處理林如海遺產(chǎn)。林如海遺產(chǎn)知多少？“三二百萬”——第七十二回賈璉曾對鳳姐說：“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辟Z璉的話透露，榮國府曾發(fā)過“三二百萬”的財，查遍紅樓，榮國府發(fā)這么大的財，唯有林如海遺產(chǎn)。
這“三二百萬”銀子哪里去了？挪用修建“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了。這一切，賈母心里都是清楚的。我們先不說林黛玉是賈母的“心肝兒肉”，只就事論事，這“三二百萬”銀子可是從蘇州拿回榮國府的呀，解了燃眉之急，全部被挪用了的，如果不予償還，賈母何以在九泉與獨愛之女賈敏見面，又如何對得起“探花郎”女婿林如海！所以，無論如何，賈母臨終前是一定要用自己的體己還上這“三二百萬”銀子的。
促使賈母償還這一大筆銀子，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賈母已經(jīng)決定向二兒媳王夫人讓步，放棄“木石姻緣”。賈母為什么要讓步？不是老人家心狠，而是形勢使然。我們知道，自賈珠一病死了以后，榮國府二房的嫡庶之爭便開始了，而且愈演愈烈。到了第七十五回中秋之夜，賈母的兩個兒子公開向她發(fā)難了，核心是支持賈環(huán)奪嫡。這還了得！保住賈寶玉的嫡系地位，助其將來執(zhí)掌榮囯府，這是榮國府的最高利益，也是賈母和王夫人的共同利益。為了這個最高利益，賈母決定同王夫人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一點，從第七十八回王夫人“省晨”時婆媳的一段對話中，足可以看出端倪。
必須指出，通行本“散余資賈母明大義”，定格在賈府被抄之后，這個時節(jié)點是說不通的，賈母活不到賈府被抄。依據(jù)元妃省親所點的四出戲，賈母的大限之期應在元妃薨逝之后，“通靈寶玉案”賈府第二次造假之前。賈母“散余資”的方式也不當是直接分錢分物，而是以遺囑的形式公示于眾。
接著前面的說，賈母決定向王夫人讓步，放棄“木石姻緣”，著實苦了林黛玉了。賈母是以己之親歷，安排外孫女之終身的，她當年不是也曾放棄“麒麟之戀”而嫁給賈代善了嗎？所以賈母相信林黛玉也會放棄“木石姻緣”。正因為這樣，賈母才決定用自己的體己還上這“三二百萬”銀子，作為林黛玉的嫁妝銀。
償還“三二百萬”后的賈母體己，應該不少于“三二百萬”，老太君不會分配給賈寶玉以外的任何人。前文援引的第二十二回王熙鳳的“趣話”，就表明了這一點——“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們?nèi)缃耠m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span>
修建大觀園如同一只雁，“雁過拔毛”，凡參與修建的主子和有臉面的奴才，都是得了很多好處的，松樵想這個讀眾都懂的。
李紈有錢，她的錢一向只進不出，這一點賈母是知道的。
第五十五回王熙鳳說過：“環(huán)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所以賈母不會分給賈環(huán)一毛。
然而，人事的變化發(fā)展并非如賈母所愿，此是后話，恕不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