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離開我們已經(jīng)16年有余了，可是每每想起她，我總是淚流滿面，心痛難忍！
我的奶奶是個可憐的人，從小跟隨父母乞討至我家附近的小山村，父親和弟弟又因疾病和意外相繼離世，留下奶奶和年幼的姨奶奶隨著太奶奶投奔在一富戶人家做工，后來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嫁給了讀過私塾、畢業(yè)于固原師范的爺爺。爺爺是家里的獨子，是個從小穿長袍讀書的人，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對于奶奶，爺爺從來都沒有看起過。就這樣，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奶奶隨著爺爺?shù)搅巳隣I鎮(zhèn)(爺爺?shù)墓ぷ鞯?生活，忍辱負(fù)重六年。在那個最艱苦的三年困難時期，奶奶為了給爺爺吃飽肚子送走了尚在襁褓中的三姑，拉扯著大姑、二姑和我父親，奶奶可能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是鎮(zhèn)長的家屬，相反卻受到了爺爺無情的忽視和骨子里的看不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在后來我記事起每每看到奶奶受到莫名驚嚇后的反應(yīng)我都能想象她度過的每一天。在三營鎮(zhèn)工作了6個年頭，爺爺無法忍受老百姓餓肚子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掙扎與憤怒，毅然決然地辭掉工作回到了老家。奶奶也是默默地跟隨爺爺回家種地，我完全能夠想象奶奶那時候如釋重負(fù)的心情。
回到老家第二年，爺爺就在村小兼任語文老師了。后來，二叔四姑三叔四叔五姑六姑也都相繼出世了，我的奶奶也從此患上了嚴(yán)重的冠心病。不得不說，我的爺爺不僅是方圓十里嚴(yán)格負(fù)責(zé)的好老師也是個墾荒種地的好把式，他用鎮(zhèn)長的理念管理著一大家子人，科學(xué)統(tǒng)籌地把子女們放到了墾荒栽樹種地的流水線上，一個飽讀詩書又受過解放初期師范教育的高材生(那個年代)唯獨忽視了子女的教育，一邊在課堂上給別的海子教書，一邊教育自己的孩子如何務(wù)農(nóng)致富，我無法理解爺爺?shù)淖龇ā２徽摖敔斪鍪裁礇Q定都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家里的日子在爺爺?shù)挠嬎阒幸猜赜辛撕棉D(zhuǎn)，而我的奶奶卻始終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
轉(zhuǎn)眼間，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到了我們的小山村，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爺爺又成了遠近聞名的致富能手，到處開會學(xué)習(xí)領(lǐng)獎，回到家的爺爺會給家里人買禮物，雖然只是襪子、花布之類的小物件，卻唯獨沒有奶奶的，奶奶從不言語，始終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在我的印象中爺爺一直在一個人吃著和大家不一樣的飯菜，偶爾有不可口或不順心的時候，我們就會看見一只裝著飯菜的碗從上房的門里飛出來“啪”地一聲在院子里開花，然后奶奶就會驚慌失措地背著背篼消失在我家的山洼里，直到星星出來的時候才悄悄地回來。由于是長孫女的緣故，我偶爾會坐在爺爺?shù)娘堊琅苑窒硭拿朗?炒菜或雞蛋)，爺爺也會露出他難得的微笑甚至是哈哈大笑，每當(dāng)這時我也會看見奶奶一整天都樂呵呵的樣子。而現(xiàn)在想起來我只有淚流滿面，好想時光倒流，我會陪著奶奶在山洼里割草，替她暖手暖腳。
媽媽看穿了頭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生活，在我到了入學(xué)年齡的時候，說服專制的爺爺，把我送進了城里的小學(xué)。從此，我也和爺爺小時候一樣過上了鄉(xiāng)下小朋友羨慕的城里學(xué)生的生活，而妹妹卻因為是女兒招來了爺爺?shù)牟淮?，奶奶就天天領(lǐng)著妹妹在山溝里割草，在陽洼里曬牛糞，那時候的奶奶就像一棵大樹一樣罩著妹妹，不允許任何人說妹妹(后來我終于讀懂了妹妹在奶奶葬禮上那聲嘶力竭的哭喊和擦不干的淚水)。每當(dāng)放假的時候，我就會白白凈凈地回到老家，奶奶看到大孫女回來了就會帶著我和妹妹在地里摘豆角，給我講“古今”，樂呵呵的樣子我至今都不會忘記，也許這是她最開心的瞬間。
在我上小學(xué)的幾年間，我家也經(jīng)歷了過山車般地變化。家里的日子熱火朝天，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在爺爺?shù)倪\籌帷幄中穩(wěn)步前進，后溝老漢家也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我們再也不用羨慕爺爺?shù)娘埐肆耍棠棠菚r候似乎說哈也大聲了。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四叔的年少無知把自己送進了高墻之內(nèi)，也把一個家瞬間擊碎。我那一向高人一頭的爺爺也被這個驚變打擊地沉默了許久，他干脆地分了家，從此我們就分開做飯了。我的奶奶睡倒了，但她對爺爺?shù)穆裨怪櫫R卻也沒有了以前的驚恐躲避，只是睡在炕角里緊閉雙眼，出奇地冷靜，任憑眼角淚水肆虐，沒有一句言語沒有一絲哽咽。爸爸騎著摩托車和二姑父在城里奔波了近一年時間，才算是爭取到了最寬大的處理。每次爸爸從城里回來，奶奶就會滿眼希望地聽爸爸說事情的轉(zhuǎn)機，然后喃喃自語地說著苦了大兒子之類的話。
上中學(xué)的時候，每次和弟弟在臨走學(xué)校時，弟弟趴在炕沿邊拉著生病的奶奶的手泣不成聲，奶奶一個勁兒地說:“我娃聽話，別哭了，奶奶好著呢，趕緊和姐姐上學(xué)去。”而我卻沒有一點兒眼淚，我只是覺得弟弟怎么像個女孩兒一樣，奶奶只是生病了而已，下周回來就好了。真如我所想，再回來時，奶奶就灰頭土臉地在院子里干活兒，灰白色的頭巾下露著幾絲白頭發(fā)，一身黑布衣服，衣襟上依稀可見的污垢，綁著的褲腳下露出變形的雙腳，看見我倆她立刻拍打褲腳的塵土，咧著嘴笑吟吟地說:“我大孫子回來了！”，然后跑進廚房給我們偷偷煮爺爺?shù)碾u蛋。灶火下奶奶的笑容是那樣燦爛。要去學(xué)校了，奶奶一直站在溝崖邊看著我倆，我和弟弟揣著奶奶偷偷給我們煮的爺爺?shù)碾u蛋，穿過爺爺帶領(lǐng)家人種下的楊樹林，回過頭去，奶奶依然站在溝崖邊望著我們。那時候的奶奶就像溝崖邊的一顆大樹。那幾年，奶奶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
八年后，四叔恢復(fù)了自由回家了，奶奶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竟然會在閑暇時走出爺爺?shù)氖飾顦淞值酱遄永锏奈壹液腿遛D(zhuǎn)轉(zhuǎn)，也會和村子里的老奶奶們扯扯閑謨，村里的人都說:“后溝里老奶奶今年精神了！”
不久，四叔也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奶奶的身體卻大不如前，一年住院好幾次。那時候還沒有醫(yī)保，爺爺對于住院費用耿耿于懷，天天念叨。奶奶緊閉著雙眼睡在炕角，任誰幾個姑姑怎樣哭喊也不去醫(yī)院。就這樣，睡上幾天就“好了”。
奶奶最后一次住院是幾個姑姑哭喊著拉去的，爺爺這次卻意外地沒有阻攔。晚上商量醫(yī)院陪護的時候，爺爺“趕”走了幾個姑姑，一個人陪著奶奶。天還沒亮的時候，爺爺平靜地給家里有電話的二姑家打了個電話:“你媽走了！”二姑哭著跑到醫(yī)院卻只看到了爺爺坐在穿戴整齊的奶奶的身邊，低垂著眼皮，低聲說:“我看著你媽走的，你們別哭哭啼啼地！”后來的十幾年，爺爺常常會低垂眼皮喃喃自語:“哎，你媽苦了一輩子！”這句話直到去世，也許是奶奶的離世才讓爺爺猛然間醒悟，他欠奶奶的太多！
奶奶就這樣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卻給我留下了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遺憾和悲痛。
那天是2001年臘月二十五(陽歷2002年2月6日)，接到電話，我懷揣著在公安廳實習(xí)時師傅給我的300塊錢坐上長途大巴，心里一直在想著到家的場景，沒有一滴眼淚！我不知道為什么！直到走進奶奶家的院子，我猛然間像被電流擊到一樣淚如泉涌，我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看著奶奶微蹙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哭，弟弟和妹妹更是哭到無法控制，妹妹一聲聲地哭喊著:“奶奶，你走了，我怎么辦？”讓在場的人瞬間淚崩。
奶奶去世一年后，我上班了，端上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弟弟妹妹們也依次工作了。我們都會拿第一份工資買禮物去看望爺爺和外公外婆，他們一句:“我享著孫子的福了！”帶給我的除了開心，更多的是我對奶奶的思念。
我的奶奶是個可憐的人，我的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一輩子，沒有享著一天福，我的奶奶沒有花上孫子的一分錢。奶奶留給了我無盡的思念和心痛！
深夜里，我想奶奶！
(奶奶去世后的第十年，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我的四叔也因為腦瘤去世，爺爺也經(jīng)歷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人生大悲。還好奶奶已經(jīng)過世，不然她要怎樣接受這樣的悲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