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搞決算分配的生產(chǎn)隊
雪岸
春節(jié)后，公社的工作迅速走上正軌。一九七三年三月中旬的一天，謝阜康書記找到我說：“山明七隊社員多次反映，他們生產(chǎn)隊多年沒有搞決算分配，昨天又有幾個人找到我說了一通，你去調(diào)查一下，如果是這樣，就認真搞一次財務(wù)清理和分配?！?/strong>
我一聽，感到很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但愿沒有這事，還是調(diào)查了再說?！?/strong>
既然書記說了，不信也得相信。這也是我參加工作后要做的第一件本職工作。當(dāng)然不能馬虎。
第二天，我收拾好牙膏、牙刷和毛巾，背上挎包，踏上了去山明大隊的山路。從公社到山明大隊有兩條路。一條路比較平坦，但要淌水過河，路程也要遠一些。一條路路程雖然較近，但要翻越一座大山。我決定去時翻山，回來時過河，這兩條路都要走一走。那天是個大晴天，碧空如洗，萬里無云。
這是我第三次到山明大隊了。第一次是我一個人去的。當(dāng)時我只認識大隊黨支書和大隊長。其他的大小隊干部都不認識，更不要說一般社員了。那天到十一時半才趕到山明一隊，就是大隊長所在的那個生產(chǎn)隊。大隊長和生產(chǎn)隊的主要男勞力都上山砍樹去了。隊里只有老人和婦女?？吹轿疫@個外地人翻山越嶺來到他們隊，他們感到很奇怪，有個老人問我是干什么的。已經(jīng)到了要吃中午飯的時候，干部不在家，怎么辦？我想起黃陂縣有一些人在這些地方燒窯、砍樹，搞勞務(wù)服務(wù)。先前有人告訴我山明大隊正在找燒窯師傅，于是心生一計，謊稱自己是黃陂縣人，是聽說你們這里要找燒窯師傅而來的。一聽說來了個燒窯的，老人們都圍上來，和我攀談起來。原來他們隊隊里要修倉庫，有的社員要做房，缺磚少瓦，正在到處找燒窯師傅。這次燒窯師傅送上門來，不是正好嗎。自然越談越親熱，從燒窯的土質(zhì)、柴火到待遇，討價還價，定了個口頭協(xié)定。
“這樣吧，快要吃中飯了，你們做飯吃吧，等干部回來后我們就定下來。”我拿出了當(dāng)師傅的派頭。
“好，你就在這兒坐坐，我把飯做好了來請你?！蹦菓粢龇康纳鐔T說完就回家去做飯了。我們還在村門前天南海北的吹起來。
這里農(nóng)村中餐吃得晚，一般要到下午二時左右才吃中餐。到了一時多，上山砍樹的社員都回來了。大隊長也回來了。大隊長一見我就熱情地說：“喲，陳干事，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事前也不來個電話？”
我說：“剛到一會兒，正在聊天哩。”
大隊長說：“走，到我家去吃中飯。時間太晚了，不好派飯，就到我家去吧?！?/strong>
那時公社干部下隊一律輪流吃派飯。如果輪到那家，干部不派飯，社員還有意見哩。當(dāng)時講階級斗爭，所謂地富反壞右的家里是不能派的。能不能讓干部到家里來吃派飯，還是一種政治待遇和身份象征。當(dāng)然干部吃派飯是要交錢的，一餐飯交半斤糧票一毛錢。這是規(guī)矩，違反了就一要退款，二要作檢討。不過，幾年以后就慢慢地變了，在社員家里吃飯，社員不要，干部就開始不交錢了。所謂“半斤糧票一毛錢，統(tǒng)在荷包管半年”。當(dāng)然既使是那樣比現(xiàn)在大吃大喝，要吃要喝，不知要好了多少。見我和大隊長這么親熱，還叫我陳干事，圍坐在一起聊天的老人們都感到很奇怪，有個老人對大隊長說：“怎么，他不是黃陂的燒窯師傅么，怎么一會兒變成了公社干部？”
大隊長說：“瞎說，明明是公社干部，誰說他是燒窯的?！?/strong>
我笑著說：“我來的時候看到你不在家，就和他們開了個玩笑?？磥?，我還真像一個燒窯的哩。這樣吧，中飯你也不要做了，剛才那個社員已在做，就算是你派的吧?！?/strong>
大隊長說：“好，好。我說，我們一起吃，這次來還有工作要談，邊吃邊談，燒窯的事就不談了?！?/strong>
“我雖然不會燒窯，找個把燒窯師傅還是沒有多大問題的，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strong>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以后這件事就在翠屏傳開了，一些村干部和社員還不時開玩笑地稱我為“陳師傅”哩。
這次到山明大隊，按照計劃走近路，一出公社就要翻山。就是沿著那城山南側(cè)的懸崖下一直往上上。途中經(jīng)過青山大隊一個名叫城山哨的小村莊，再到城山嘴上，就下山。城山嘴離城山山頂還有幾里路，但這里已是海拔七百多米高的地方了。站在城山嘴上，放眼望去，群峰迭嶂，溝壑縱橫，山間飄動著一團團的白云，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仡^再看城山，一道如刀砍斧削似的懸崖聳立在眼前，懸崖上那或為白色或為褐色的石壁，就像這山區(qū)農(nóng)民的胸懷，是那樣的寬闊和堅強；那依附在石壁上的幾株倒掛著的松樹，就象這山區(qū)的農(nóng)民的性格，是那樣的執(zhí)著和頑強。懸崖之上，依稀看得見的是幾座直插天際的小山峰。在靠近東南的懸崖處，有一處大的豁口，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順著山腰而上，直向豁口延伸，這就是城山的南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登上城山，只是聽人們說過，城山山頂除了天然形成的東南西北四個門之外，就是懸崖環(huán)繞，無處可上。這四門是一夫擋關(guān)，萬夫莫開。還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占領(lǐng)了通山縣城。國民黨的一支部隊揚言他們的主力在城山，要在這里與日本鬼子決一死戰(zhàn)。日本鬼子從地圖看猛然一看，以為這城山是湖北到江西的必經(jīng)之地，是戰(zhàn)略要地，就決定進攻城山。日本鬼子派出兩個團的部隊，企圖占領(lǐng)城山。當(dāng)時國民黨只有一個營在城山把守。日本鬼子用他們的先進武器，就是用小鋼炮對著城山猛轟，又用飛機對城山狂轟亂炸。守山的這一營的國民黨部隊，當(dāng)敵人轟炸的時候就鉆進山洞里，轟炸聲一停，他們就各就各位，拿起機槍，對著上山的日本鬼子和漢奸掃射，成排的敵人就倒在他們的槍口之下，真是大快人心。就這樣守了三天三夜，已打得彈盡糧絕，由于后續(xù)部隊沒有跟上，彈藥得不到及時補充，不得已放棄了陣地，轉(zhuǎn)移到九宮山里去了。日本鬼子登上山頂一看，只看到懸崖之上，由幾座小山峰圍成的一個小盆地，盆地上長滿了玉米，沒有一間房屋，更沒有兵營，驚呼上當(dāng)，白白地留下了四、五百具尸首。
山明大隊就在城山的南邊。這個大隊就在像一個括號的兩山夾峙之中，兩山相對的中間，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較低的山峰。山明大隊的九個生產(chǎn)隊就在這些方圓四十余華里的山峰之間。山峰腳下沒有大的平畈，河溝旁最大梯田面積不過二畝，大都是幾分一塊的帶狀梯田。這些梯田雖然不缺水，但冷浸程度很大，一年只能栽一季水稻，而且產(chǎn)量很低。這里的人們沒有畝和斗的概念，衡量田的大小講羅。他們說的兩羅田，就是指這丘田只能產(chǎn)兩羅筐的稻谷。我要去的是山明六隊。這個隊在山明大隊的邊緣，半天時間是到不了那里的。過了城山嶺就是下坡路，路兩旁是那高大的松樹和株樹以及深過深齊人胸的茅草林。又走過七、八里地，我首先來到大隊長所在的二隊。這個隊坐落在山腰上。村邊有一棵大杉樹，三人伸手還圍不住。杉樹的葉子比較纖細，樹干呈淡紅色，初一看，其木材比一般杉樹好得多。這棵樹是這個灣的風(fēng)景樹。后來我才知道它是一棵紅豆杉，屬珍稀名貴樹種。真是“長在深閨人未識”。大隊會計也已趕到這里，在村頭迎接我，我們在大隊長家里吃了中飯。下午一時許。我就和大隊會計一起前往六隊。接著走了一面下山路，來到山溝，然后沿著那狹長的山?jīng)_行走。不知拐過多少個灣，經(jīng)過一個山?jīng)_，又進入另一個山?jīng)_，走過多少座獨木小橋，穿過多少條林間小道，到下午五時左右才來到山明六隊。
一到村頭，第一眼就看到兩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坐在村前的石頭上，對著山，張著嘴叫著。“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叫個不停。那破爛不堪的衣服，呆滯的目光，流著涎的嘴角，不時機械地舉起的手在空中劃著。一看就知道是兩個傻子。這種病是飲用水里含的一種礦物質(zhì)造成的，病名叫克丁病，本來是可以預(yù)防和治療的。但山區(qū)醫(yī)療條件差，醫(yī)生來不了這里，就一直拖了下來。一個只七戶的小村子，有這么兩個傻瓜，加上那茂密的森林，使人一來到這里，就感到有一種陰森和恐怖襲來。我和大隊會計先到了隊長家里，隊長帶著社員上山挖地還未收工，我們就在村前村后轉(zhuǎn)了起來。這個隊在一條小溪的上游，溪水的那一邊是陡峭的山坡，溪水的這一邊是村莊，村莊依山而建，村前是一溜窄窄的水田，順著溪水向山下延伸，村莊的那一頭就是高山，山腳下、山腰里有一些坡地。整個山村在群山懷抱之中。雖是下午五時，由于西邊山峰的遮擋，這里早已見不到陽光了。
到了下午六時，隊長和社員們收工回來了。我和會計講清了來意，決定晚上召開座談會。這個會分兩處開，一是大隊會計負責(zé)召開隊委會成員會，我負責(zé)召開社員座談會。吃了晚飯以后，會議準(zhǔn)時召開。我召開的社員座談會在一個社員家里。這個戶住的是茅草房，家里很簡陋。凳子是用大樹鋸成一筒一筒的，一筒就是一個凳子。一個小吃飯桌不知用了多少年，還缺了一個角。這個隊太窮了，晚上點的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用松樹油節(jié)點著就是燈，開會時還要一個人專門負責(zé)添加松樹油節(jié)，不然一根松樹油節(jié)燒完了，不及時添加，就要摸黑了。越是窮，問題越多。會議上四戶社員意見紛紛。隊里本來就很小，七戶人家，有三戶是干部，四戶是社員，應(yīng)該說干部是比較好當(dāng)?shù)??？墒瞧吣陙?，隊里從來不算賬，更不公布賬目。收了糧食不過稱就放到倉庫里，開始分糧時還把全隊人都喊來才開始分，后來不等人來齊就分，分多分少只有干部有數(shù)。最后發(fā)展到不分，誰家沒有糧吃就來稱?，F(xiàn)金收入也不搞分配，一般社員家里有急事要錢用，就要找干部說多少次，才讓打個借條借一點給你，還好像干部給了你一個很大的人情。
我聽了感到十分氣憤，但這種氣憤不能表露出來，就問他們：“干部這樣搞，又搞了這么多年，你們?yōu)槭裁床徽掖箨牱从?？?/strong>
社員們說：“找大隊沒有用，我們這個村離大隊干部家里遠，大隊干部一般不到我們隊里來，來了也是聽隊長的，有時還把我們幾個人批評一通就走，搞得我們也不敢說?！?/strong>
“搞決算分配是大隊會計的職責(zé)，大隊會計難道也不管嗎？”
“不提了，大隊會計只是到年終搞統(tǒng)計時來一次，和隊長咕咕嚕嚕一翻，吃了飯就走，他還說，七戶人家，有個么事可算的，一年就是那么點糧、那么點錢，扒個堆也錯不到那里，你說氣人不氣人。”
想不到和我一起來的大隊會計也是這個樣，難怪哩。“那就去找公社嘛?！?/strong>
“找公社，也找了多次，公社干部中有的人和我們的隊長是親戚，說了不起作用?！?/strong>
“誰是隊長的親戚？”
社員們就是不說。
“你們不說也好，這樣吧，明天大家一起來清賬，怎么樣？”
社員們說：“清？不知還有沒有帳呢?！?/strong>
那有這樣的事，怎么連個帳都沒有呢，我真不敢相信。七嘴八舌，一講就到了轉(zhuǎn)鐘了，我就宣布散會，并且要求明天都不要外出，一起來清賬。一個生產(chǎn)隊搞成這樣，社員們那來的積極性，生產(chǎn)就越難得搞好，形成惡性循環(huán)。我暗暗地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隊的賬目清理好。
第二天吃罷早飯，我把全隊社員和干部都找到隊長家里，開始清理賬目。隊長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果然像社員們昨日晚上說的一樣，隊里根本沒有什么賬，只有一大堆單據(jù)，擺了一桌。我問隊長：“賬本呢？”
隊長說：“我識字不多，不會記賬，就是這些單據(jù)。”
我一聽，氣不知打那兒來，狠狠地把隊長和大隊會計批評了一通。批評歸批評，過去的事說得再多也是既成事實了，有什么辦法呢。那就一年一年地清吧。我對大隊會計說：“你先把各種單據(jù)分年度理好，再大家來回憶吧?？磥硪仓挥羞@個辦法了。”
大隊會計和隊長就開始理條據(jù)。
我站起身來說：“你們先理好，我去出轉(zhuǎn)一轉(zhuǎn)，等你們理好了再來。這件事總能做吧?！?/strong>
我越想越氣，就起身找了隊里的一個小青年出門了。這個小青年，只有十八九歲，艱苦的山村生活，早已把他打磨成一個男子漢了。他穿著一套藍色的舊衣褲，顏色雖已發(fā)白，但洗得比較干凈，顯然他是一個比較愛整潔的青年。我們走到村頭，社員們自制的自來水管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用楠竹辟成兩半，打掉竹節(jié)，開口向上，綁在木樁上，一根連著一根，直通向村后山溝溝里的山泉。就這樣將泉水引到每家每戶廚房的水缸。農(nóng)民真是有辦法，這種巧用大山資源，改善生活條件的作法，令我驚奇。我懷著好奇的心理對小青年說，好吧，帶我去看看你們的自來水吧。我們沿山而上，走了三里多路，來到一個大山的山洼。抬頭一看，只見一道懸崖?lián)踉谘矍?，在崖腳有一個山洞，洞前一汪清泉，清清的泉水從山油中流出，向山下流去，其中一股小小的泉水順著抻到泉水中的楠竹向村子流去。山溝的兩側(cè)樹木參天，濃陰密閉。我走到泉水邊，用手捧起一棒泉水喝了。啊，這泉水多么清甜。
在回村的路上，我問這個小青年：“你讀過書吧。”
“讀是讀過，只是小學(xué)沒有畢業(yè)，就沒有再讀了。大隊只有一個小學(xué)，路又遠，開始要大人送，時間一長，大人就因為要出工，不能耽誤做工分，就時送時不送了，我也就停學(xué)了。”
“不讀書怎么行呢。你看你們隊連個當(dāng)會計的人都沒有，這怎么行？”
“讀不讀還不是種田?！?/strong>
我還能說什么好呢。就轉(zhuǎn)個話題問起了他的家庭情況。就這樣邊走邊講，繞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回到了隊長家里。
大隊會計和隊長已經(jīng)將賬目整理好了。我說：“好吧，全隊干部社員都在這里，就先盤庫存，一是現(xiàn)金庫存，二是實物庫存，庫存清好后就從一九七二年清起，先清收入，再清支出。大隊會計念，大家邊聽邊想，念一項，停一下，看大家說是不是那么回事，是，就往下念。不是，就由大家來定，定下來以后就往下進行。你們說怎么樣？”
社員們異口同聲地說：“好?！?/strong>
我看到大隊會計和隊長似乎還有意見，正想說什么，我擔(dān)心他們會干擾我的計劃，不等他們開口，就緊接著說“把一個隊的賬目搞成這樣，主要責(zé)任在大隊會計和隊長，現(xiàn)在不說責(zé)任，就是清賬。就只能按我剛才說的辦法搞，既然社員們都同意，就沒有異議了?，F(xiàn)在開始吧?！?/strong>
大隊會計和隊長看到我這么說，而且相當(dāng)嚴(yán)肅，就不說什么了。我要隊長把隊里的現(xiàn)金存折及手中的現(xiàn)金拿出來點數(shù)。為了保證隊長能把他手中的所有公款拿出來，我反復(fù)申明，要全部拿出來，現(xiàn)在不拿出來，要是清出來了，那就是貪污。隊長從他家的房間里找了好大一會，搬出一個小木箱子。我問隊長：“是不是都拿出來了？”
隊長說：“都拿出來了?！?/strong>
“再清出來就按你說的算貪污。”我對大隊會計說：“好吧，那就點數(shù)吧?！?/strong>
一查存折上的現(xiàn)金余額只有850元，隊長手中的現(xiàn)金也只有285元。七年沒有搞過現(xiàn)金分配的生產(chǎn)隊只有這點資金，真叫人難以置信。
接著我們到倉庫清理物資。倉庫建在村頭的一塊平地上，一側(cè)是一個面積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曬場，此時卻堆了幾大堆木材。門前三米寬的一條道路，路下是一條約四米高的陡坎，坎下有幾丘稻田，稻田的下面是一條從村前流過的溪水。后面是那高聳入云的大山。倉庫不大，一進三間房屋。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情景是凌亂不堪，進門的那間屋放著一些農(nóng)具。兩側(cè)的房間，一則放著一些糧食和種子，一側(cè)放著一些化肥和農(nóng)藥。農(nóng)具就不用清了，只清糧食、種子、化肥和農(nóng)藥。由于東西不多，經(jīng)過一一登記在冊，到十二點鐘就清完了。
吃罷中飯，到下午一時半，開始清理一九七二年的收入支出。無頭賬是很難清理的。盡管隊不大，收支比較單純，經(jīng)濟事項不多，僅去年的賬目，仍然花了不少時間，當(dāng)天晚上搞 十二時，第二天又搞了整整一個上午。其間既有社員們的質(zhì)疑，又有干部的解釋，還有尖銳的爭論。從分散在收支單據(jù)和紙煙盒、材料紙上記的碼單看，清理的結(jié)果，漏記了兩筆糧食收入和一筆木材收入，漏記了一次糧食分配。到第二天下午，就接著清理一九七一年的賬目。開始還比較順利，由于時間隔得較遠，越是深入，越是糾纏不清。同一筆收入、支出，社員和社員之間、社員和干部之間、干部和干部之間爭個不完，有說多的，有說少的，各執(zhí)其詞，相持不下。但都無真憑實據(jù)，難以定案。清理難以繼續(xù)下去。我在一旁默默地坐著，有意聽任他們爭吵，表面上一概不置可否，心里暗暗地想著對策。好在早在我準(zhǔn)備來這個隊的時候，就知道它是一個狗骨頭，難得啃，心內(nèi)有了思想準(zhǔn)備，作了各種打算。當(dāng)天下午和晚上就在爭吵中度過了。
第三天一大早，我趁隊長出門時給在公社的謝阜康書記打了一個電話，通報了清理工作的進展情況和碰到的難題以及我的打算，我還說準(zhǔn)備把大隊書記找來，研究一個意見再向你匯報。謝同意我的意見，他還說，區(qū)里已經(jīng)下了通知，三天以后你要到區(qū)里參加農(nóng)村會計輔導(dǎo)工作會議，就這樣吧，你安排好，在兩天內(nèi)把清理搞完，清理出的財務(wù)問題由你全權(quán)處理，當(dāng)然要和大隊黨支部一起拿出個意見，大隊今后也好做工作。涉及到人的問題，回來匯報，由黨委研究決定。要搞快點，爭取明天下午回公社。
和謝阜康書記一講完，我就又搖通了大隊支書的家的電話：“喂，喂，我是陳學(xué)安，你是山明的謝支書嗎？”
“我是老謝的愛人?！?/strong>
“啊，他到那兒去了？”
“他一回到家，聽說你在七隊，就到你那兒來了?，F(xiàn)在正在路上哩?！?/strong>
“好，我等他?！?/strong>
我忙放下電話機，回頭一看，果然是山明村的謝書記趕來了。他一見面就連連道歉：“陳干事，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讓你吃苦了，為難了。這幾年，我也幾次聽到過社員反映這個隊的事，每次都安排大隊會計來處理，大隊會計總是說解決好了，問題不大，少數(shù)社員有意見是難免的。我也信以為真，還對向我反映意見的社員進行了批評。這下你來了就好了?！?/strong>
我說：“頭一天的清理還比較順利，昨天就難了，越往前清，時間越久就越難。到這個時候我還正想聽聽你們大隊黨支部的意見哩。你不來我還要去找你呢。真是想曹操，曹操到?！?/strong>
謝支書說：“你來的時候，事先又不打個電話，正好我不在家，昨天一回家就想到這來，時間又晚了。我怎么能不來呢，這不，我一大早就趕來了?！?/strong>
“你是這兒的支部書記，是土皇帝，我來了也要聽你的?！?/strong>
謝忙說：“怎么這樣說呢，你是公社干部，是上級派來的，你怎么說我們就怎么辦。這點原則性，我這個當(dāng)支書的還是知道的。”
“也別客氣，我們吃了飯，一起參加清理，先看一看，然后我們再商量一下，看來要加快點進度?！?/strong>
我不想把自己的想法一下子說出來，只丟了個話音，叫他去理解。
大隊支書一來，打破了這一、二天來我與大隊會計和生產(chǎn)隊長之間的沉悶氣氛。吃早飯時大家有說有笑，謝支書還提到我第二次到山明村時裝燒窯匠的事，說得大家都大笑起來。
吃過早飯仍然開展財務(wù)清理，繼續(xù)昨晚的話題，干部和社員又就一個個具體賬目扯開了。不知不覺間扯了一個多小時，當(dāng)然不會有多大進展。
我就對老謝說：“老這樣扯下去也不是辦法，是不是這樣，讓大家先休息一下，我倆先商量商量，拿出個意見?！?/strong>
“好。”老謝就宣布休息半個小時。我對老謝講了自己的想法，過去的事再扯也扯不清了，吃虧上當(dāng)也好，討便宜也好，也是既成事實，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看主要是把去年一年的搞清楚，并按要求進行一次認真地分配，今后重新訂規(guī)矩。老謝也覺得我說的有理。他還說：“我們支部再將專門開會研究，要總結(jié)教訓(xùn)，對大隊會計和隊長要開展批評并進行必要的處理?！?/strong>
我說：“那你向社員講吧?！?/strong>
老謝要我講，說他對此事有責(zé)任，不好講。
“有責(zé)任不要緊，講清楚了，態(tài)度誠肯，社員們應(yīng)該是會理解的。你先講，我后講。我倆講了之前花點時間，讓干部和社員討論一下，下面怎么清好?！?/strong>
正說著，有兩個社員找到我們說：“我知道你們這次來是搞真的，只是時間太長，老這樣扯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們要拿個主意?！?/strong>
老謝把我們商量的意見對他們說了，他們說：“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我們聽你們的，只是今后再也不能這樣了?！?/strong>
謝支書拍拍胸膛，做出保證。我也說：“今后有什么事就到公社去找我吧，我是專業(yè)搞這項工作的，不要再找別人了，免得轉(zhuǎn)彎抹角，耽誤了事情。只要是找了我的，我保證負責(zé)督辦。”
到再開會時老謝和我一講，社員中只有一個人還有點意見，認為前五六年搞的不明不白就算了，這算什么清理?？吹剿@么一說，我就要大家再討論一下，看誰還有什么好辦法。議來議去，還是沒有好辦法。那個提意見的社員主動說：“就按你們的意見辦吧，我只是心里有氣?！?/strong>
我說：“你們有氣，我更有氣哩。明天你們要是說我陳某來搞了幾天也沒有搞出個什么名堂，對我有好處嗎。今天是充分發(fā)揚了民主的，既然大家都認為只有這個辦法，就這么辦吧，按分配年度計算，上年底的余額以分配年度截止時的存折余額為準(zhǔn)，再加上隊長當(dāng)時手中實有的現(xiàn)金。隊長，你要憑良心，說個實際數(shù)，要出得你的門，進得我的門。”
隊長說：“隊里的現(xiàn)金是不能多放在手中的，這幾年經(jīng)常也只是一二百元，具體怎么記得清呢。我說那就按目前的余額285元算吧?！?/strong>
隊長的愛人搶著說：“那有那么多，搞多了我怎么賠得起啊。”
隊長知道自己的問題，就趕快對他的愛人吼道：“要你說個么事，就按陳干事說的數(shù)辦吧。”
接著重新做賬，核算分配，當(dāng)晚又是搞到轉(zhuǎn)鐘。到第二天上午，經(jīng)過綜合算賬，說隊長貪污也好，挪用也少，數(shù)額為217元。限期一月內(nèi)還清，隊長當(dāng)即表態(tài)把家里放著的二口棺木、一頭肥豬賣了，保證一個星期內(nèi)還清。決算分配結(jié)果。說來真是見笑，十分工值只有二角八分錢。公布以后，我們又召開一個總結(jié)教訓(xùn)，制定制度的會議，會上責(zé)令隊長作了檢討。會議開得很完滿。會上會下，社員們無不對我表示感謝。我說：“也別感謝了，遺憾的是前幾年實在沒有辦法清了，也請你們原諒了?！?/strong>
社員們說：“像你這樣的干部真好，還說什么遺憾，我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今后希望你能多來?！?/strong>
吃罷中飯，我按每餐半斤糧票一角錢的標(biāo)準(zhǔn)結(jié)清了飯錢，就起程回公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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