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前人已作過大量研究,成果豐富,近年來又有許多成果面世。其中若何幼琦先生的昆侖說、劉宗迪先生的天文歷法說都對《山海經(jīng)》研究有新的揭發(fā),尤其劉宗迪先生的專著《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二位先生的論文考據(jù)詳實,考訂嚴密,作為嚴肅的學術(shù)成果,代表了當代《山海經(jīng)》研究的領(lǐng)先水平,絕非全球說、埃夏說、海洋說等等謬論、戲說可比。二位先生大作皆已拜讀,對本人《山海經(jīng)》研究多有啟發(fā),但經(jīng)本人詳細研究后,卻無法贊同二位先生的主要結(jié)論。
何幼琦、劉宗迪二位皆主張《山海經(jīng)》主要區(qū)域為山東,昆侖即今日之泰山。昆侖泰山說本蘇雪林先生首倡,何幼琦先生作了完整的論證,可以說是此說集大成者。劉宗迪先生也是贊同此說的,如此說成立,則我國上古史全須重寫,其意義之大如斯。唯經(jīng)本人研究,其說不確,本人前作《解讀上古中國的一把鑰匙------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所載地域及其史料價值的討論》一文,從根本上已經(jīng)否定了山東說、昆侖泰山說。劉宗迪先生認為《山海經(jīng)》為天文歷法圖書,其內(nèi)容源于《月令》等觀點,則尚未加以批判。
《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立論是從對《山海經(jīng)》的文本、內(nèi)容進行反思開始的?!渡胶=?jīng)》各篇架構(gòu)皆為東西南北四方,絕類《逸周書.王會解》,世間難有如此規(guī)劃整齊之地理,有識之人自是難免生疑;如“王會”者,尚可以朝會象征釋之,其更有甚者:“荒經(jīng)”東有七座日月所出之山,西有七座日月所入之山,如此對稱之地理,世間絕無。再加上南北所載“大荒之山”者,經(jīng)調(diào)整后也皆為七座,此四方二十八座山,自然讓人聯(lián)想至天文“二十八宿”,由此劉宗迪先生屬之于天文歷法,確有其道理。文中其他的龍星解釋、節(jié)氣圖示等結(jié)論的合理性皆是建立于此反思的基礎(chǔ)上的。但相反的論據(jù)書中也很多:一是作為日月出入的“大荒之山”書中大都是一句話,如作為歷法月令圖書,何以不附以天文、星侯等內(nèi)容;二是海經(jīng)中內(nèi)容有很多歷史傳說、故事,很多與文獻相合,有的為異見歧說,只見之于本經(jīng),全用天文月令是無法解釋的。而這部分內(nèi)容就其比重而言,占了海經(jīng)的大部分,此也為天文歷法所無法概括;三是經(jīng)中四風四方神外,四渚神的解讀有歷史地理上的來源。四風四方神與殷卜辭相合,確出自氣象風候,勿庸贅述。另有上郭簡《容成氏》有載“四海之內(nèi)及四海之外皆請貢。禹然始為之號旗,以辨其左右,使民毋惑。東方之旗以日,西方之旗以月,南方之旗以蛇,中正之旗以熊,北方之旗以鳥。”四方之旗內(nèi)容雖與海經(jīng)有所差異,但聯(lián)系也是明顯的。四方渚中神顯然與方國地理相關(guān),與天文無涉。即此三則,天書說就不能說是充分的。既使如此,仍然無法反駁這東西各七座“日月出入之山”與“二十八座山”的問題。沒有合理的解釋,則“天書”就是一個很有力的猜想。
海經(jīng)的內(nèi)容繁雜混亂,不僅故事歧見異出,地名地望也常自相互矛盾,本人早已認定《山經(jīng)》部分非上古地理,研究皆以海經(jīng)為據(jù)。但就海經(jīng)而言,海外、海內(nèi)二經(jīng)經(jīng)過校閱,地理位置前后相繼,較為相合,經(jīng)過糾正錯簡誤訛,尚能通讀,至于“荒經(jīng)”則問題較大。但業(yè)界共認,“荒經(jīng)”與“海內(nèi)經(jīng)”兩篇未經(jīng)刪簡校注,其保留史料傳說最為豐富,面貌最為原始,也最有研究價值。“日月出入”及“二十八座山”即出自此經(jīng),經(jīng)我研究,有所發(fā)現(xiàn),可能正是解讀這個問題的答案。
《大荒西經(jīng)》有載:“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向射,畏軒轅之臺。”此條后七條為:“有軒轅之國。江山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此二條顯為同事異文。海外、海內(nèi)兩經(jīng)體例,其所記地理位置應按序排列相屬,《大荒西經(jīng)》起首在西北,按體例其文中地理排列應是自西北到西南。此二條所示之地理顯然為同一,這就發(fā)生了矛盾,但經(jīng)與《海外西經(jīng)》對照,發(fā)現(xiàn)“軒轅之臺”與“軒轅之國”可能非為一處。《大荒西經(jīng)》還有一例:“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號曰太子長琴。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此條后十二條則為:“有桃山。有虻山。有桂山。有于土山。”兩相對照,顯然又為同一地。事出兩例,無法用錯簡來解釋。此節(jié)及前三條皆引用于此:“大荒之中,有龍山,日月所入。有三澤水,名曰三淖,昆吾之所食也?! ∮腥艘虑?,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 ∮信又畤??! ∮刑疑?。有虻山。有桂山。有于土山。”此中“女丑之尸”衣青,《大荒北經(jīng)》記載:“有鐘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這兩者頗疑又是同事異文,鐘山經(jīng)中又稱為章尾山、或與章山連鹿(詳見本人文章《商湯滅夏路線上的“鐘山”之考釋------“<山海經(jīng)>系列研究》),而龍山顯為同一山。本條最為歧異,因一在北經(jīng),一在西經(jīng)。如何合理解釋?思索再三,除非一在北經(jīng)西角、一在西經(jīng)北端,才能解釋,鐘山正處于此位置,而經(jīng)中文本卻俱非西北角位置。經(jīng)過以上討論,我們也許可以作一個合理的推測:“荒經(jīng)”本非一種材料,而是幾種材料合編在一起,而其編列并非如海外、海內(nèi)經(jīng)的體例,是按經(jīng)中所述地理順序安排。那是按什么順序編列呢?在此,我再次注意到前面所述四方“二十八座山”的這個奇怪的文本框架,思索再三,有一種安排可以解釋這個框架:“荒經(jīng)”材料本來有七種,每種都是按照四方排列的文本或者說是圖書,七種材料可能來源于不同部族方國傳下來的材料,或者是七個不同時期的材料。而后人整理時,已搞不清楚這些材料的本義,沒有進行整理校對,只是簡單地按四方分別進行了匯編,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經(jīng)中四方每一方都包括七種材料,而且每種材料起首句皆為“大荒之中”。這個“大荒之中”可能只是一種格式用語,如《尚書》堯典首句為“粵若稽古”,此“大荒之中”也只是簡單地表示追述上古故事的開頭句式,首山對每種材料來講也只是一座山,而非有七座山?!叭赵滤觥薄ⅰ叭赵滤搿币仓皇潜硎驹跂|、在西而已,正如《容成氏》所述以日月旗辨東西,只不過在此可能混為日月出入罷了。
按照前述推測,我們再把西經(jīng)和北經(jīng)的相關(guān)引文列示如下,起首句皆以“大荒之中”開頭,直到下一句“大荒之中”止(前三條為西經(jīng),第四條為北經(jīng)):
(一)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樹,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 ∥鞅焙V?,赤水之西,有先民之國,食谷,使四鳥?! ∮斜钡抑畤?。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號曰太子長琴。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 ∮形宀渗B三名:一曰皇鳥,一曰鸞鳥,一曰鳳鳥?! ∮邢x狀如菟,胸以后者裸不見,青如猨狀。
(二)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 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 ∥饔型跄钢剑稚?、海山。有沃之國,沃民是處。沃之野,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盡存。爰有甘華、璇瑰、甘柤、瑤碧、白木、白柳、視肉、瑯玕、白丹、青丹、多銀鐵。鸞鳳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是處,是謂沃之野?! ∮腥帏B,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曰少鵹,一名曰青鳥。 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向射,畏軒轅之臺。
(三)大荒之中,有龍山,日月所入。有三澤水,名曰三淖,昆吾之所食也。 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 ∮信又畤??! ∮刑疑健S序瞪健S泄鹕?。有于土山。 有丈夫之國。 有弇州之國,五采之鳥仰天,名曰鳴鳥。爰有百樂歌舞之鳳?! ∮熊庌@之國。江山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
(四)大荒之中,有名山曰不句,海水入焉?! ∮邢道ブ秸?,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射。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腥朔绞臭~,名曰深目民之國,盼姓,食魚?! ∮戌娚秸摺S信右虑嘁?,名曰赤水女子獻。
以前述推論來看,顯然(三)條的區(qū)域與(一)和(二)兩條合起來的范圍相當,(三)條起首如定位于西北隅,則與(四)條相符,這充分說明同時存在幾種材料,記載的是同一區(qū)域的故事,部分驗證了我們的推測。
其實《大荒南經(jīng)》還有一處記載,按照我們的推測可以解釋以往的幾個疑問:“大荒之中,有山名【朽木換歹】涂之山,青水窮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欒。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欒,黃本,赤枝,青葉,群帝焉取藥?! ∮袊活呿湥?,食黍。有鼬姓之國。有苕山。又有宗山。又有姓山,又有壑山。又有陳州山,又有東州山。又有白水山,白水出焉,而生白淵,昆吾之師所浴也?! ∮腥嗣粡埡?,在海上捕魚。海中有張宏之國,食魚,使四鳥。 有人焉,鳥喙,有翼,方捕魚于海。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頭。鯀妻士敬,士敬子曰琰融,生驩頭。頭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維宜芑苣,穋是食。有驩頭之國?! 〉蹐?、帝嚳、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廷維、視肉、熊、羆、虎、豹;朱木、青華,玄實。有申山者。“此節(jié)經(jīng)中上一句為:“有小人,名曰焦僥之國,幾姓,嘉谷是食。”對照《海外南經(jīng)》,如《大荒南經(jīng)》同例,則以下所述方位應在東南,可青水、【朽木換歹】涂之山、云雨之山、禹、顓頊和驩頭皆為西南,此一矛盾如按我們的推測則完全不存在,此節(jié)起首“大荒之中”的青水、【朽木換歹】涂之山正為經(jīng)中西南隅。還有下面的“帝堯、帝嚳、帝舜葬于岳山”,《海外南經(jīng)》所載“狄山,帝堯葬于陽,帝嚳葬于陰”,按經(jīng)中位置在東南隅,上節(jié)為“周饒國”,卻與《大荒南經(jīng)》中所述位置正好相反,原來百思不得其解。現(xiàn)在看來,是《海外南經(jīng)》錯置此處?!逗?nèi)南經(jīng)》有蒼梧的舜葬,各經(jīng)地望原以為傳說多端,非為一處,今日可知,原為一處,皆在經(jīng)中西南部。
海經(jīng)部分如青水、舜葬這樣的疑問之處甚多,以前皆不知如何彌合這些矛盾之處。各種曲解、穿附之說叢生,今以新認識必能解決很多問題。在此我們還有一些發(fā)現(xiàn)需要提示大家:經(jīng)中除“大荒之中”作起首句式外,還有“西北海外”、“西海之中”、“西南海外”這樣類似的句式,東、南、北經(jīng)俱有,同理,也應是七種外另一種或幾種材料;再者,從海內(nèi)、海外及大荒各經(jīng)內(nèi)容異同、詳略可知,頗疑海內(nèi)、海外及大荒為不同時期同一地理區(qū)域的不同稱呼,而非是地理區(qū)別用語。
最后,再次把我們的討論結(jié)果申述如下:一是《大荒四經(jīng)》為至少七種以上材料的匯編,每種材料皆為如海經(jīng)的四方框架。匯編整理時,每種材料俱按四方分割,最后把所有分割后的條目按四方匯編成一種。每種材料皆以“大荒之中”、“海外”句式起首,日月出入之山只代表東西方向,而非七座山;二是海內(nèi)、海外、大荒可能并不是地理名詞,而是代表不同時期,海經(jīng)各篇記載的大致都在同一區(q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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