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荷與大田古村的幻美
文/鄭立
一
一座黃家大院深不可測。
一扇古意凝重的大門沉重地打開，迎面是嘉慶的風，轉(zhuǎn)頭卻是同治的陽光。
檐頭的蛛網(wǎng)微顫，雕花的窗欞細塵輕起，幾聲燕子的呢喃，在大田上御風而行。我踏進大門，寬敞寂寥的廳堂，呆實朽舊的座椅，陳跡斑駁的八仙桌，厚拙逼人的條凳，與蛀蝕點點的板墻相得益彰，古舊得散發(fā)著一股迂沒之氣。好在正堂板墻之上，有“景行仰止”大匾一塊，右側(cè)板墻上還有“明經(jīng)”大匾一塊，匾木厚重黑亮，字體大氣磅礴，給人以仰觀之威壓，讓人肅然而生敬意。在大田濕地忝列國家級古村落之后，我是仰慕黃又陶之名而來的。
時值盛夏，在竹蔭蕉林掩映的古村落，黃家大院僅是大田的一隅，一把銹蝕的大銅鎖除黃氏家族祭祀或遠走他鄉(xiāng)的黃氏裔嗣還鄉(xiāng)探望，才可以開啟。黃家后人散居四處，黃家大院因管理不善，早就敗落不堪。古村落需要修繕才能對外開放，我隨滄溝鄉(xiāng)的一位文化干部才得以入內(nèi)。從文化入手挖掘大田濕地的內(nèi)涵，這是一個精準的選擇，黃家大院就是一枚耕讀文化的釘子，已把大田濕地嚴實地釘在歷史的堅壁上。
在黃家大院廳堂的里間，儼然是一處書房，又像是一處香房，祖龕或神龕模糊難辯，文房四寶還是分得清楚的，幾部霉爛的經(jīng)書及宗譜散落在吊板上。頭頂上的瓦桷多處破漏，陽光從漏洞中篩下來，金燦燦的光條解除了陰森的禁錮，一個手持經(jīng)卷的人，在光影中閃出，經(jīng)卷在陽光中炫轉(zhuǎn)，吮吸著時間的金汁。這是我的幻覺，黃又陶躲在黃氏的宗譜之中。
黃又陶（1800-1863），字，憲殷，榜明，右陶，別號，果馨，學(xué)名，黃試椇，謚號，修職郎。生于嘉慶5年（1800年）4月19日，歿于同治二年（1863年）3月28日，享年64歲。在殘破的黃氏宗譜的幾頁簡述中，我感知了并不遙遠的曠達與榮光。大田黃氏宗祖黃海，又名黃聚賢，是明朝嘉靖年間西南統(tǒng)軍的副將之一，帶兵進駐酉陽、秀山、黔江、彭水等地，因功勛卓著，安居彭水，后代繁盛，多支從彭水外遷。大田村因山水環(huán)繞、田土肥沃、風水獨具，便成了黃氏后裔遷居佳選地之一。
黃家大院，是清朝成都五品教育官員黃右陶告老還鄉(xiāng)所建的居養(yǎng)之所。黃右陶的功德與善行，其嫡嗣眾說紛紜，鄉(xiāng)野也七說不一，唯有大廳“景行仰止”、“明經(jīng)”等鎏金牌匾，足以見證黃又陶光宗耀祖的不虛。歸養(yǎng)鄉(xiāng)里的黃右陶，謝絕了涪州府衙高薪特請，執(zhí)意在大田村辦私塾，教育學(xué)童，涵養(yǎng)文脈。
明朝陳繼儒《小幽窗記》云：“好香用以熏德，好紙用以垂世，好筆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煥彩，好茶用以滌煩，好酒用以消憂。”晚年的黃又陶，就是這至言的踐行者。
二
我遇見詩意的荷。
大田古村進入熱火朝天的營建之中。
那是我拜訪黃家大院三年后的初夏朗日。家家戶戶整飭陋巷，修葺園舍，抉檐換瓦，改換門庭。群工百匠，斧飛鋸走，漆蘸墨灑，以其舊做其陳，以其新做其舊，以今擬古，以古為橋，古村復(fù)歸了明清的幽深與蒼樸。更有彎環(huán)平疇，稻田改荷田，魚池改荷田，蟹凼改荷田，鋪棧道、架石橋，筑圍樁，建步道，搭看臺，三百畝荷田，萬荷薈萃，蓮語繽紛。大田人家的憧憬交織著殷殷期許，打造武隆最美的濕地，盈漾一朵脫貧攻堅的彩霞，擎舉一炬鄉(xiāng)村振興的爝火。
夏風習習，荷葉疊疊，荷花盈盈，魚兒喋喋。我身臨其境，記起漢樂府《采蓮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杏幸粋€婀娜的采蓮女，船兒悠悠，素手芊芊，漫入蓮香，幻入夢境。猶記唐代詩人王昌齡《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毙念^的小思緒，騰漾出幾許曖昧，纏繞邂逅的想象。難逃出宋代詞人周紫芝的《鷓鴣天·荷》：“荷氣吹涼到枕邊。薄紗如霧亦如煙。清泉浴后花垂雨，白酒傾時玉滿船。釵欲溜，髻微偏，卻尋霜粉撲香綿。冰肌近著渾無暑，小扇頻搖最可憐?！睖赝竦奈淖秩侨藨z愛，靜坐其中，屏息，凝神，收攏了人間的心蜜。總有宋代詩人范成大的《曉出凈慈送林子方二首》替我解圍：“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蔽业男念^長駐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贝筇锕糯?，以荷塘為臺，以月色為琴，荷葉為鍵，以荷花為弦，以蓮香為韻，彈撥甘冽的荷音。
我曾兩次到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風荷是我必去之處，紅蓮、白蓮、重臺蓮、灑金蓮、并蒂蓮……沐浴南宋的風月，明清的雨霽，詩意墜落，點燃斜陽，猶如夢囈，無語凝噎。七年前，我到黔西南州安龍縣采風，游覽陂塘海子，讀晚清名相張之洞十一歲時作的《半山亭記》：“一蓑荷碧，采蓮舟去，雙槳搖紅，漁唱綠楊，樵歌黃葉，往來不絕……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十里荷境，讓我遙想宋代詞人柳永筆下的荷：“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痹娨獾暮桑碎g碧翠的畫境。五年前，我到桂林市江頭古村采風，周敦頤后裔的荷村，以周敦頤的《愛蓮說》為旨，以蓮喻“廉”，人間蓮語，光彩熠熠。我耳邊，演繹著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過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凌波的幽靈，圣潔的幻夢，在詩里癡，在詞里醉，經(jīng)天緯地的蓮語撫慰著人間的純凈，撩撥我途經(jīng)盛放的感懷。三年前的淺秋，游覽濟南大明湖，我在鐵公祠前讀大明湖名聯(lián)：“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秋意的荷襯托著澄凈如鏡子一般的大明湖，心境卻陷入另一幅名聯(lián)：“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舫穿藕花”。詩意斗轉(zhuǎn)，眾荷翩翩，悠然在劉鶚、老舍等詩文大家精湛的文筆里，燦然在大明湖深遠的歷史中。
我所見的大田古村，以荷田作畫，超脫塵世的秉性，細膩激揚的情愫，無聲的言語以及慢板和流水，抱緊了眾荷怒放的火焰。
三
今夏，我走入了大田古村的幻美。
炎炙的七月是一場荷的艷遇的情景劇。
柳葉船一種幻覺生長的原始力，空蒙而虛妄，具有藝術(shù)的真實。登船入荷，最直接的幻想最具有詩的質(zhì)地，荷葉碧翠，荷花婷婷，蓮蓬搖曳，汊溝朦朧，艷陽下，不請自來的光影，有了夢幻的縱深。畫舫船凌波的距離產(chǎn)生參差的美，荷花仙子、鯉魚仙子、田螺仙子……不請自來的荷風，粼粼的幻像沖出既定的藩籬，檢索著我的顧盼。風過處，萬荷臣服，萬物如芥，人如芥；風過后，世間萬事，歸于虛無，歸于無二。我好想，撐一把油紙傘，預(yù)約我曾未啟齒的仙緣，給予這一片總被呼喚和疼愛的濕地。
存在于時間和地點之上的古意，不盡在荷田之中。遙想上千年的地點，綠樹掩映，是我回眸的鏡像。老去的房舍或顯或隱，灰瓦板墻紛披煙墨，在一幅古畫中出來，虛幻又真實。荷田鋪陳著祖先的骨骼，循著鄉(xiāng)愁的根莖，我只想連根拔起一些舊時光的記憶。
我尋找黃家大院，尋找一塊“景行仰止”的大匾，尋找一塊“明經(jīng)”的大匾，遙想那三百余年的時間，只剩下眼前的虛無。黃家大院已成過去的濤聲，時光婆娑，夢已入懷。我找到了登豐樓，我找到了荷花文化藝術(shù)館，我找到了西南大學(xué)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研究院中國鄉(xiāng)村建設(shè)學(xué)院溫鐵軍工作室，有中國農(nóng)民代言人之稱的溫鐵軍，已是大田古村真實中的真實。我奢望，遇見一群飽讀詩書的學(xué)童，走出詩意的荷……遇見濕地人家的一桌荷花宴，色香薈萃……遇見登豐樓上一臺荷仙的歌舞，鳴鑼開場……遇見神清氣爽的黃又陶手持書卷，登臺亮嗓……在大田古村，夏荷是一場人間的艷遇，我就是那已個有艷遇的人。
“神滿不思睡，氣滿不思食，精滿不思淫”，這是道家的境界，是修心的燭照，也是荷的詩意與大田古村的幻美，更是氣韻生動的心火，以詩意的田園與“明經(jīng)”的雅致，許我一軸溫婉的典藏。
作者簡介：
鄭立，男，60后，重慶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散文詩》《星星詩刊·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與人合著散文詩集《等一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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