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書話】

曹雪芹通過賈府的衣食住行把鐘鳴鼎食人家的富貴之相刻畫得淋漓盡致。一屋一室，或雕梁畫棟，或曲徑通幽，或金碧輝煌，或簡約古樸，相映成輝，相映成畫。一餐一飲精烹細(xì)作，食不厭精。一衣一帶雀衣彩繡，美輪美奐。但仍然沒有宴席上的淺斟深酌更能體現(xiàn)出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沒有比推杯換盞之時的琴歌酒賦更能體現(xiàn)出翰墨書香之族的風(fēng)流雅致。

/壹/

《紅樓夢》中飲酒的場合多達(dá)五十多處，酒宴就有二三十處，精心刻畫的多是女性飲酒的場面。就像她們中幾乎每個人都曾梨花帶雨，她們中幾乎每個人也都曾淺斟深酌。上自賈母，夫人小姐，下至丫鬟婆子戲子，或結(jié)伴聚飲，或二人對飲，閑談慢飲，無酒不歡。不論年節(jié)，生日，就是賞月，賞花，賞雪，聽?wèi)蚨家_懷痛飲。女性聚飲，亦詩亦酒，亦莊亦諧，賦詩粘對，擊鼓傳花，射覆行令，不亦樂乎。

在第5回和第11回，作者兩次提到秦可卿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圖》以及秦太虛寫的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庖u人是酒香?！币粋€詩禮簪纓家族的女性臥室都以酒為題做裝飾，可見飲酒在當(dāng)時上層社會屬于高雅文化。第5回寫了用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制而成的“萬艷同杯”酒，為以后的每次歡聚暢飲開啟了一個“萬艷同悲”的畫外音。

第8回，寶釵黛玉寶玉相聚梨香院，寶玉要喝冷酒，寶釵溫柔制止，黛玉萌生醋意。一杯冷酒把三人的關(guān)系看得明明白白。第22回賈母自己拿出二十兩銀子，命王熙鳳為寶釵置辦生日酒，超出往年為黛玉慶祝生日的規(guī)模，讓人浮想聯(lián)翩。第38回姑娘們賞桂詠菊。黛玉食蟹后想喝點酒，寶玉一聽，“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寶黛情義，杯酒可見。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是《紅樓夢》描寫飲酒場面的極致，家人齊聚，樽酒論文，充分體現(xiàn)了賈府的奢華興旺。

第62回，芳官自述：“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芳官被賣為戲子，來自貧寒人家?？梢姰?dāng)時女性飲酒，不分階層，是全社會的風(fēng)氣。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姑娘們暢飲了一壇子“紹興酒”，還嫌不過癮。

酒喝多了就要醉，曹雪芹在書中多處寫了醉酒，女性醉酒詳寫有三處，分別是劉姥姥、尤三姐和史湘云。而史湘云的醉酒是《紅樓夢》中最具有藝術(shù)感染力的描寫之一。第62回醉后的湘云蓋著花，枕著花，地上落滿了花，花瓣中間是醉臥的美少女，身上也落滿了花。美得讓人驚心動魄。世間醉態(tài)多丑陋，獨湘云之醉美輪美奐。

/貳/

紅樓女性聚飲，多行酒令。酒令讓酒宴活潑生動，趣味盎然。不僅雅致，還流淌著機(jī)智與才情，也展示了紅樓女性的詩文修養(yǎng)。

第62回湘云的酒令要求：“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總共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guān)人事的果菜名?！睂氂癖浑y住了。黛玉替他說：落霞與孤鶩齊飛，風(fēng)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罷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guān)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里面涉及王勃《滕王閣序》，陸游《寒夕》，涉及骨牌名《折腳雁》，曲牌名《九回腸》，鴻雁來賓來自《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币约袄畎住蹲右箙歉琛罚骸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闭媸亲肿种榄^，一氣呵成，酣暢淋漓。

第40回賈母兩宴大觀園中，大家行的牙牌令最為有代表性。以賈母為例，

鴛鴦：左邊是張?zhí)臁?/p>

賈母：頭上有青天。

鴛鴦：當(dāng)中是個五合六。

賈母：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剩了一張六合幺。

賈母：一輪紅日出云霄。

鴛鴦：湊成卻是個蓬頭鬼。

賈母：這鬼抱住鐘馗腿。

酒令都是即興而作依韻而生，并沒有連貫的意思。如果按照解讀紅樓的一貫路數(shù)，把酒令當(dāng)判詞。賈母的這個令可以解為：青天在上，旭日東升，六橋紅梅，花團(tuán)錦簇，芳香徹骨。表現(xiàn)了賈母器宇軒昂，心胸開闊，開朗樂觀的特點。最后一句這鬼抱住鐘馗腿，自古多解。筆者的理解是，賈母就像家里的鐘馗，既是保護(hù)神，又要維持秩序。小鬼頭們的把戲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但是賈母不忍苛責(zé)他們，因為他們的行為在老祖宗眼里就是撒嬌作態(tài)。這是一個開朗、慈愛與子孫同樂的女性家長慣有的心態(tài)。

鴛鴦與湘云的酒令

左邊長幺兩點明。

雙懸日月照乾坤。

右邊長幺兩點明。

閑花落地聽無聲。

中間還得幺四來。

日邊紅杏倚云栽。

湊成一個櫻桃九熟。

御園卻被鳥銜出。

雙懸日月照乾坤，有人說暗示時代，宮廷事變，出現(xiàn)了雙王。筆者覺得，這是指一個時辰，指黎明時分，月亮還沒落下，太陽已經(jīng)霞光初現(xiàn)?；ò暝诩澎o的黎明飄落。太陽慢慢升到杏樹那么高，紅色的杏花和天邊的紅霞連接在一起，櫻桃熟了，早起的鳥兒銜起紅紅的一顆，展翅飛出園林，向霞光里飛去……湘云與賈母性格相似，光風(fēng)霽月，光明磊落，英姿颯爽，天然健康。御園卻被鳥銜出，筆者認(rèn)為這并不是湘云命運多舛的注腳，而是囿于深閨內(nèi)的女子對園外自由世界的向往，是湘云女性意識的覺醒。

寶釵的酒令

雙雙燕子語梁間。

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

三山半落青天外。

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

雙雙燕子語梁間，來自宋代劉季孫《題饒州酒務(wù)廳屏》詩“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里閑?！彼魻匡L(fēng)翠帶長，來自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比桨肼淝嗵焱?，來自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碧幪庯L(fēng)波處處愁，來自唐代薛瑩《秋日湖上》詩句“煙波處處愁”。信手拈來，行云流水，妙不可言。

黛玉的酒令

左邊一個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中間錦屏顏色俏。

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剩了二六八點齊。

雙瞻玉座引朝儀。

湊成籃子好采花。

仙仗香挑芍藥花。

良辰美景奈何天，是湯顯祖《牡丹亭·驚夢》中女主角杜麗娘的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王實甫《西廂記》中張生的唱詞：“侯門不許老僧敲，紗窗外定有紅娘報?！彪p瞻玉座引朝儀，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詩原句：“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仙杖香挑芍藥花，“仙杖”表示以杖挑著“籃子”的采花者是仙女。

賈母史湘云薛寶釵林黛玉等人的酒令，都出自詩詞曲賦，表現(xiàn)了封建大家族女性的文化修養(yǎng)。而且從賈母“這鬼抱住鐘馗腿”，湘云“御園卻被鳥銜出”，林黛玉“仙仗香挑芍藥花”，可以看出紅樓女性都有一種浪漫灑脫的出世情懷。

/叁/

從紅樓女性飲酒時填詩行令，可以窺見紅樓女性為代表的清代世族大家女性家庭教育的狀況。比如林黛玉，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中，形容黛玉有“詠絮才”，五歲延師施教。林黛玉初到賈府，賈母就問她念何書，說明賈母認(rèn)為女孩子讀書是必需的。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來到黛玉的居所，發(fā)現(xiàn)“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第48回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讓香菱先讀一百首王摩詰五言律，再讀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再讀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絕句，以他們?nèi)俗鞯鬃?，再看陶淵明、應(yīng)玚、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人的詩作。說明她自己詩詞的啟蒙就是這樣的。而且她還讀樂府，懂琴譜。

實際上，中國古代貴族女性的文化啟蒙從來沒有間斷過，女性詩史研究已經(jīng)很好地證明了這點。清代女性文學(xué)發(fā)展到極盛時期，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清朝女詩人就有3500多人，江浙一帶占了80%。《紅樓夢》的背景就是南京。

《紅樓夢》幾乎每一書頁都散發(fā)著酒香。醇馥幽郁中，閬苑仙葩正在享受甘露瓊漿。她們的每一次宴飲都是一幅畫卷，五彩繽紛、搖曳多姿、幽雅雋永、令人回味無窮?！都t樓夢》的永恒魅力，就在于讓幾百年后的我們，仍然翹首大觀園里的走斝飛觴，環(huán)佩叮當(dāng)，顧盼巧笑，樽酒詩文，并心向往之。

（作者：傅寧，系魯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