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紅衛(wèi)兵那陣子，才知道母親當(dāng)過童養(yǎng)媳，受了很多苦，是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nóng)。
打著紅旗的紅衛(wèi)兵，串連到了正陽小縣城，居委會的干部找到了母親，要她去給紅衛(wèi)兵，憶苦思甜。母親滿口答應(yīng)了，說提起舊社會的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呀。就在母親摩拳擦掌，準(zhǔn)備訴苦的時候，怎么說，成了難題。母親沒上過學(xué)，只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父親上過兩年村小，略識幾個字，慌忙間，為母親寫了一個草稿，大意是，解放前，母親從小父母雙亡，十歲時就給人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刷鍋洗碗啥都干，天不亮就到村頭的磨房去磨面，不小心被驢咬傷了手，流了一地的血。主人家知道了，還掂起棍子把她打了一頓，至今手臂上還留有驢咬的傷疤。
草稿寫好了，母親卻念不成句，父親念了幾遍還是記不住。最后，只好把草稿仍在了一邊。父親說，算了，只當(dāng)你平常和人拉家常，只管說吧。
結(jié)果，母親走上臺，剛說了一句，提起那個舊社會呀，就掩面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子，才說起當(dāng)童養(yǎng)媳受的苦，挨打受罵呀，不叫吃飽飯呀，說著又是一陣哭，一陣報告下來，哭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長。
從此以后，只要有憶苦思甜的事，街道里就叫母親去。往往是一臉愁苦的去了，哭成了淚人回來了。這樣的事多了，母親慢慢地也說得老練了，哭的時候也少了。有一回還自我發(fā)揮，說完了童養(yǎng)媳的苦，又說起了59年餓死人的事。那也是她刻骨銘心，不能忘懷的苦。因為在那場苦難中，和母親一起在街道綜合廠干活的七八個工友，都活活地餓死了。街道干部見母親憶起了59年餓死人的事，連忙上前說，這事先不說了。母親說，為啥。街道干部說，不是一碼事。
從那以后，再有憶苦的事，街道里的干部就不請母親去了。但母親在家中，還會經(jīng)常給我們憶苦，說那年頭，為了活命，吃過草根樹皮，吃過棉花套和觀音士，喝鹽水喝得人都浮腫了。只要我們吃飯時，把紅薯皮揭扔了，或者是把白菜幫子剩在碗里，母親就會批評說，59年要是有這東西，咋會餓死恁多人呢。你們作擺的不輕。
59年那陣子，因為出身貧苦，工作積極，剛開始吃大伙時，母親就被選派到街道大食堂當(dāng)了炊事員，而且還掌飯勺，站在窗口打飯。那時候，形容大食堂的飯菜，有幾句民謠叫做，早上的饃，泥巴坨，晌午的面條撈不著，晚上的稀飯照月亮，大人喝了餓得慌，小孩喝了好尿床?？梢姶笫程玫幕锸秤卸嗖睿火I死人才怪呢。
還有一句形容大食堂工作人員的民謠是，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wù)長。一天吃三錢，餓不死炊事員。由此可見，利用職務(wù)之便謀取私利的事，并非改革開放后才有的。那時候，常?？匆姲嗌系耐瑢W(xué)，書包里藏有半塊饃，幾片紅薯干，口袋里裝有一批炒黃豆，就覺得人家很厲害，叫人羨慕得很。一打聽，人家爹娘都是在食堂當(dāng)炊事員的。所以，就纏著母親，也帶點(diǎn)炒黃豆、紅薯干回家。母親聽了，就朝我的腦袋上拍一下說，你想坐班房么，多吃多占，把你捆起來，掛牌游街去。嚇得我再也不敢吭聲了。
母親當(dāng)了幾年軟事員，從未往家里多拿一粒米，但她對于街道里的困難戶，卻是另眼高看，伸出援手。街道里有個姓周的老太婆，兒子偷聽敵臺被抓了，兒媳也跑了，家里就剩下兩個小孫子相仍為命，鄰居見了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母親卻不隨大流，每次排隊打飯，母親總是多給一塊饃，多盛一勺湯。那場劫難過去了，不少好成份的人都餓死了，周老太一家三口都活了下來。
母親一生勞累，沒有正式工作，什么苦累活都干過。到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搬磚和泥打過夯，在街頭擺地攤賣過日用雜貨，給人當(dāng)過保姆帶過小孩，莊稼季，還著籃子到鄉(xiāng)下拾過莊稼。用她的話說，為了生活，不干不中，要說苦，誰不苦，除非你當(dāng)官。
那時候，父親在縣城當(dāng)營業(yè)員，每月工資三十八塊五毛，維持一家六口的生活，確是很苦。但母親從不叫苦，總說，這日子幸福得很，比舊社會強(qiáng)多了，尤其是經(jīng)歷了六零年那場災(zāi)難后，母親說，這么大的苦都過去了，剩下的還叫苦么？
作為那個年代，苦難的見證者和親歷者，母親在她八旬之際離去了。每當(dāng)生活中遇到挫折，心灰意懶時，就會想起母親的話，只要餓不死人，啥苦都不是苦。心里頓時就會輕松許多，打起精神，去迎接新的一天。
真的，苦難會常伴生活左右，沒有苦難的生活，就象沒有辣椒的火鍋。只要好好走下去，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嚯y也是你的財富。
（作者單位：平頂山市水庫路軌枕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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