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說曹雪芹人格分裂,更不是我人格分裂。我是這樣猜想的:這絳珠仙草該如何了結(jié)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郁積的纏綿不盡之意呢?是在繁華富貴之地,溫柔鄉(xiāng)里用一生的眼淚償還,還是獨臥青燈古佛,雙手合十,默念心中呢?這兩種思路,曹雪芹都不忍割舍,那就都寫了吧,權(quán)當自我欣賞,若干年后,喜歡哪個情節(jié),再刪除另一個情節(jié)。這樣寫作的手法,在《紅樓中》中比比皆是,比如秦可卿之死的那一段,先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后又改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既然能夠聽從“誰誰誰”的勸告改動情節(jié),難道不能自己修修改改么?我看行!只不過,曹公只等到了第八十回。
好吧,下面就來論證一下我的猜想。
黛玉和妙玉的出身相似度達到95%,都是姑蘇人氏,祖上都是讀書仕宦之家;都是父母俱亡,從小多病,自會吃飯喝水時便吃藥;都有一個瘌頭和尚度化出家。5%不同的是,妙玉出了家,病,便好了;黛玉沒有理那和尚,所以一直吃著人參養(yǎng)榮丸。
曹雪芹的高妙之處在于,讓一明一暗的兩條線若即若離,而最終殊途同歸。林黛玉哭哭啼啼地從揚州投奔賈母,而讓妙玉借賈妃省親之際巧妙地住進了大觀園,櫳翠庵大概離瀟湘館不遠吧,自此,曹公隨心所欲地在黛玉和妙玉身上發(fā)泄著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
這可以解釋為何黛玉和妙玉對寶玉有著同樣的兒女情懷。黛玉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大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可憐的黛玉,忘了瘌頭和尚的2012預言:若要好時,除非自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黛玉不信,為了成全眼淚,不顧一切地哭,哭,哭、哭、哭!
而妙玉更是對寶玉一往情深,這個自稱“檻外之人”的小尼姑,竟在“檻內(nèi)人”寶玉過壽的時候不忘送一張?zhí)樱C遙叩芳辰。而第八十七回《坐禪寂走火入邪魔》更是將妙玉描繪得不堪了,且看:
“寶玉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關(guān),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灰娒钣裎⑽⒌陌蜒垡惶?,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跄紊癫皇厣?,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
您看這一段,妙玉見到寶玉,不是臉一紅,就是身上發(fā)熱,這簡直就是一幅小尼姑思凡圖。但我喜歡,這并沒有什么不妥,反倒覺得將妙玉寫活了,因為她本來就是林黛玉,跟黛玉有著一樣的心思,塵緣未斷,六根未盡。如果妙玉端的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紅樓夢》和妙玉都將了無生趣。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這樣,一個長期困惑不解的迷也就迎刃而解了,那就是林黛玉為何不吃妙玉的醋?
要知道,黛玉可是個醋壇子哦,她吃薛寶釵的醋,她吃史湘云的醋,但就是不吃妙玉的醋!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品茶,妙玉拿出國寶級的古玩茶具給寶釵和黛玉斟茶,卻將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斟給寶玉。
一個姑娘(雖說是小尼姑)將自己平時用的茶杯給一個男人用,這說明了什么?而林黛玉居然視而不見,這又說明了什么?
而在第五十回蘆雪庵聯(lián)詩,李紈罰寶玉到櫳翠庵折紅梅,眾人都說罰得又雅又有趣,而黛玉的一句話更是妙不可言。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這里的意思有些朦朧,可能是因為“檻外人”與“檻內(nèi)人”的相會有“外人”在場略顯滯礙,但黛玉的回答卻是驚世駭俗,這分明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讓寶玉與妙玉單獨相處!黛玉明知道妙玉對寶玉有那一層想法,為何還這樣說呢?
其實很簡單,因為黛玉與妙玉本是一塊玉,在曹雪芹的潛意識里一直是當作一個人寫的,難不成自己吃自己的醋?
在第七十六回的中秋夜又聯(lián)了一次詩,凹晶館聯(lián)詩,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的大觀園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大觀園了,賈府已經(jīng)式微,頹敗凄涼,開夜宴都有了悲音。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史湘云和林黛玉的這一上一下是我最欣賞的兩詩句,而每一次讀起,卻讓我不寒而栗,似秋風起,從心涼透,一點一滴都成冰。
“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font>
妙玉來了。妙玉的到來終結(jié)了大觀園的詩會,也讓黛玉和妙玉的靈魂合而為一,相互欣賞著熟悉的陌生,和陌生的熟悉,彼此的心底一定在輕喚著:“這就是你,…”,“哦,原來…”
所以,在前八十回中,黛玉與妙玉一直是平行地走著,沒有沖突,沒有糾纏,相似的境遇,相似的心情,相似的心路歷程,讓我們有幸品味著不一樣的林黛玉。
至于結(jié)局,已經(jīng)不是很重要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玉帶林中掛”已是奢望,大廈已傾,玉面蒙塵,陷淖污泥,那是一定的了,不管是被強人所擄,還是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人枯骨,終是冤孽,我輩讀到此處,喟然一嘆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