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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之謙早期交游與其篆刻風格流變之關(guān)系
鐵鉤子 搜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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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之謙早期交游與其篆刻風格流變之關(guān)系
◇    田謐  王浩  楊帆    ◇
時間:2016-08-10 09:30:00 | 來源:中國書畫
 
[清]趙之謙  理得心安(白)附邊款
[清]趙之謙  躬恥(朱)附邊款
作為晚清藝術(shù)史上最重要的藝術(shù)家之一,趙之謙詩、文、書、畫、篆刻無所不精。在其藝術(shù)生涯中,篆刻最為突出,融合浙皖兩派,融古開今,深刻影響了后來的吳昌碩、黃牧甫、齊白石、趙叔儒、易大廠等人。
目前,學(xué)界對趙之謙篆刻風格流變的研究集中于1862年赴京之后,這一時期,趙之謙和他的朋友胡澍、沈樹鏞、魏錫曾等,廣交以潘蔭祖為代表的大收藏家,并在京城分頭搜集了各種碑拓、字畫,賞奇析疑、鑒別真?zhèn)?、考證年代、論文詠詩,大大開闊了眼界。反應(yīng)在篆刻上,則體現(xiàn)為“印外求印”理念的進一步成熟,在刀法章法上持續(xù)不斷地從碑碣、鐘鼎文、鑄鏡、六國幣銘、秦詔版、漢金文、磚瓦刻、封泥、金石文字中汲取營養(yǎng)。
然而,學(xué)界也恰好忽視了,赴京之前的趙之謙隨繆梓宦游石門、衢州、常山等地,由此接觸名跡古物日多,臨習(xí)了大量不同風格流派的書畫篆刻作品;在青年時代,趙之謙還結(jié)識了傅以豫、傅以綏兄弟及郭成勛等人,他們收藏的金石碑版、鐘鼎權(quán)銘,都為他奠定了厚積薄發(fā)的基礎(chǔ)。鑒于對這一時期研究的薄弱,筆者依據(jù)現(xiàn)存早期印作的風格變化,特將該時期劃分為三段,結(jié)合趙之謙的交游經(jīng)歷,詳作解析。
一、1853年以前—學(xué)習(xí)浙派時期
大概是受地域風尚的影響,趙之謙的篆刻最早學(xué)習(xí)浙派,自稱受陳鴻壽影響:“余少學(xué)曼生,久而知其非也,則僅棄之。”〔1〕他的至交魏錫曾也作過類似評價:“善學(xué)修能者,惟丁鈍?。簧茖W(xué)曼生者,惟吾友趙撝叔,不似之似,難為不知者道也。”〔2〕胡澍言:“初遵龍泓,既學(xué)完白,后乃合徽、浙兩派,力追秦漢……”〔3〕從其現(xiàn)存印作來看,趙之謙在34歲結(jié)交魏錫曾之前,一直有模仿浙派的作品。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趙之謙最早的、有明確紀年的印作,是刻于1852年的“理得心安”白文印,字形方整,切刀遲澀,呈現(xiàn)鋸齒狀,作品章法也沒有大的瑕疵,雖然顯得有些中規(guī)中矩,但卻顯示出趙之謙的模仿把握能力。
另一方面,趙之謙17歲時跟隨沈復(fù)粲學(xué)習(xí)金石之學(xué)〔4〕。沈氏是紹興著名的藏書家,他晚年與越中藏書家杜春生來往密切,杜春生撰有《越中金石記》,沈復(fù)粲有《越中金石廣記》《小云巢金石目》,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趙之謙的眼界。
趙之謙自1850年起進入繆梓幕府,在從事文筆之職的同時,也追隨繆梓學(xué)習(xí)考證之學(xué),與胡培系、胡澍、王晉玉、周丈等人同門,一同切磋學(xué)問和藝術(shù)。當時的繆梓“不薄辭章,不右宋,不左漢,主于有用”〔5〕。咸同時期,程朱理學(xué)興起,推崇考據(jù)的漢學(xué)遭到排斥,沈復(fù)粲和杜春生比較推崇陽明心學(xué),而繆梓在當時的學(xué)術(shù)爭端中,明確地擯棄了門派之見,“訪求遺聞故事,考載記,按圖籍,識古法以準今時,征成敗利鈍之故,觀斟酌變通之幾”〔6〕。這種治學(xué)態(tài)度深刻地影響了趙之謙。在咸豐三年(1853)寫給胡培系的信中,他談道:“弟少事漢學(xué),十年后潛心宋學(xué)者七年,今復(fù)為漢學(xué)。竊謂,漢宋二家其原則一,而流則殊??党芍T公,何不嘗明理道,周程諸子何嘗不多讀書?流極既衰,乃有木雕泥塑之考據(jù),子虛烏有之性命,此類為二家作奴,恐亦在屏逐例。”〔7〕黃賓虹跋《吳讓之印存》:“趙撝叔經(jīng)學(xué)得常州學(xué)派之傳,于治印不立門戶……欲以其治經(jīng)之學(xué),通于治印。”〔8〕這在一定程度上為趙之謙日后敢于打破浙派積習(xí),兼收并蓄兩家之長奠定了基礎(chǔ)。
然而,囿于地域風尚的限制,再加上繆梓、沈復(fù)粲皆非印人,趙之謙早年學(xué)習(xí)浙派幾乎是不可避免的。1852年,趙之謙“躬恥”朱文印,呈現(xiàn)長形,線條很細,用沖刀刻成,邊款稍近顏字,刀法較稚嫩,也屬浙派面目。該印款曰:“滌甫夫子大人正。壬子四月,受業(yè)趙之謙記。”滌甫即宗稷辰,他與沈復(fù)粲交好,為咸同年間理學(xué)復(fù)興的骨干人物,還為后者撰寫墓志。咸豐二年(1852)宗稷辰來杭州講學(xué),趙之謙、周星譽、王星諴、李慈銘等人投其門下,請教學(xué)問。
咸豐四年(1854)四月趙之謙自刻的“趙之謙印”朱文印和“益甫手段”白文印也都是學(xué)習(xí)浙派的佳作,進一步佐證了趙氏早期的治印淵源。
二、1854—1861年—由浙入皖時期
(1)與傅以豫、傅以綏的交游—漢銅印意和追摹黃易
咸豐四年(1854),趙之謙隨繆梓調(diào)署而客杭州府。他為金石收藏研究的同好傅以豫和其五兄傅以綏刻了一批印章。
傅以豫又名以禮,嗜藏書、金石,曾任福州府事、加鹽運使,后官至正五品臺灣府海防兼南路里番同知。傅以綏,字艾臣,號萊子,傅以豫五兄。傅氏二兄弟是以往學(xué)者分析影響趙之謙印風形成中比較容易被忽視的一股力量,但二人的交往,對趙之謙“印外求印”思想的形成,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傅以豫曾將其所藏金石器物輯成二冊,題為《華延年室金石小品》(今已不可考),一冊為古器物銘、泉幣、化布,一冊為造像題記,因趙之謙為小品題匣板而推測受之影響深遠。但據(jù)我們考察,尚未發(fā)現(xiàn)存世的文字、圖像記錄能夠論證這種觀點。
因而關(guān)于傅氏兄弟與趙的交往,我們姑且從印章的受贈方,即傅氏兄弟的趣味來分析趙之謙印風的變化。
傅以禮藏書頗豐,專門傳有《華延年室題跋》,錄有為收藏的印譜所作跋文。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為汪啟淑的《漢銅印叢》所作之跋,傅氏有收藏《漢銅印叢》,專為做跋。而汪啟淑集印自周、秦迄宋、元,收藏達數(shù)萬鈕,輯印譜二十八種,最為人所知的當屬《飛鴻堂印譜》,傅以禮的《華延年室集印》中說他見到的《飛鴻堂印譜》“印質(zhì)不詳”“例各不同”,未見溢美之詞。而且在題跋中還提到他收藏的汪啟淑另外一套漢印譜,即《讱庵集古印存》,稱“余齋亦有存本”除去流傳的因素,傅以禮特選《漢銅印叢》和《飛鴻堂印譜》漢印作跋,可見品位。
汪啟淑的《讱庵集古印存》序文中提到,“近世臨摹盛行,既失古人淳樸之趣,而寡識者昧于甄鑒,贗刻惟就險怪粗俗……仆幼即嗜古印好古之家”〔9〕,可以看出,“摹古”是這套叢書的基本品位,我們猜想,傅氏應(yīng)該也是對這種風格有極大的興趣。
從目前可以見到的《漢銅印叢》與該時期趙之謙所刻仿漢意的印來看,漢印在趙之謙的篆刻中影響作用可見端倪。“成相私印”白文印、“鄧植私印”白文印、“寒邑私印”白文印均出自《漢銅印叢》。
更早的一位汪氏也引起了傅以禮極大的興趣,即明朝《寶印齋印式》的作者汪關(guān)。汪關(guān)制印,不染時俗,一宗漢法,篆法精嚴,章法沉穩(wěn),善用沖刀〔10〕。蔣香生太守得《印式》一套,傅以禮“借觀累月,愛玩莫釋”,并“以漢玉印易得”〔11〕,可見推崇。《印式》所收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汪關(guān)收藏印,一部分為汪氏自制印。在本文看來,對于《寶印齋印式》,傅以禮似乎更看重汪氏自己的作品。他言《賴古堂印譜》后附有汪關(guān)手制印若干,而一直不知道有單獨的《寶印齋印式》,得之狂喜,并稱“尹子固不必藉人而轉(zhuǎn)”。“張冣私印”、“宋長私印”、“萬湯私印”便是汪關(guān)收藏的漢代私印。
汪氏自己的刻印,多依據(jù)朱文印、白文印的不同特點而進行發(fā)揮。他所刻的白文印與其所收藏漢印類似,呈現(xiàn)古樸的面貌〔12〕。
從以上二人的收藏及篆刻,不難看出傅以豫的趣味,即對嚴謹純正、典雅靜穆的漢印的愛好。
此時的趙之謙的確也應(yīng)傅氏之托,刻了幾枚仿漢印意的印章送與傅氏。
咸豐四年(1854)趙之謙的白文印“以豫白箋”,款曰:“節(jié)子屬仿漢印,刻成視之,尚樸老。冷君記。”這時的趙之謙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擺脫早期二陳的影響,從篆體上來看字體“尚樸老”,顯得更為渾厚。與這枚印風格十分類似的是“以綏私印”白文印,款曰:“作小印須一筆不茍,且□渾厚□□□□□到此地步也。撝叔為艾翁刻。”在風格上這枚印與“以豫白箋”極為類似,都是有意識地嘗試擺脫浙派積習(xí)。
具體對比可以看出,趙之謙的這兩方印有明顯的仿漢印意味。但也還是有區(qū)別,以上所舉漢印之“印”字,多上下一般體量,五五分;趙之謙的印字則下面明顯長一些,三七分。而且在“印”字上半部份的處理中,三個撇均有明顯轉(zhuǎn)折,與一般漢印不同。在上文提到的二汪收藏中也僅有“部曲將印”白文印一例如此,屬于少數(shù)。
“白箋”二字在《寶印齋印式》中出現(xiàn),如“志慶白箋”,但白字形態(tài)略有不同??傮w來說,趙之謙的更加柔美、夸張。另有“清河傅氏”朱文印,款曰:“撫漢人小印,不難于結(jié)密,而難于超忽。此作得之。冷君制。”雖言模仿漢印,但可以對比看出,與上文所示漢印形態(tài)有較大區(qū)別,趙之謙在《章安雜說》中言:“古人書爭,今人書讓。至館閣體出,則讓之極矣。古人于一字上下左右筆劃不均平,有增減,有疏密……天道也。”〔13〕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從這方印的“氏”字可以看作是趙之謙在尋找布局疏密的嘗試。
除了漢印,在汪關(guān)自己的朱文印中還有其他風格。如“家在鳳皇山下”,我們從中也不難尋覓到傅氏兄弟的趣味。“陶山避客”朱文印款曰學(xué)完白山人,但就篆法而言,汪關(guān)的影子很明顯。只是與上文情況相同,柔美、纖細的感覺依然存在。
同時,可以看到的是,雖然趙之謙漸失對學(xué)習(xí)浙派的興趣,但他更傾向于向早期浙派代表—黃易的方向發(fā)展。傅以禮有一子,名傅栻,傅氏兄弟去世后,他們的收藏均留給傅栻,但傅栻無子,在他去世后將全數(shù)收藏留給侄子俞序文。俞序文有《荔庵印存》,輯錄印章多來自西泠八家。其中有黃易之印“魏嘉轂印”等印。
趙之謙“艾臣讀過”白文印款曰:“艾臣五丈屬刻,為仿黃小松司馬法。冷君識。”從字形上,方正飽滿的字體取代了纖細陰柔的浙派程序化路線的字體,呈現(xiàn)出古樸的特點。從直觀的布局上看,黃易治印左邊斷右邊連,趙氏則剛好相反,但在字體上又與黃易“魏嘉轂印”很相像,唯在具體筆畫的粗細變化上略顯生硬。
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趙之謙處于博采眾長的階段,但這并不與學(xué)習(xí)浙派相沖突,并且似乎都指向一種更古樸的、包容的方向發(fā)展。
2.與郭承勛的交游—追摹秦漢
趙之謙對古樸渾厚的追求,在與郭成勛結(jié)交后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趙之謙于《從古堂款識學(xué)跋》曰:“咸豐初,余客嘉興,于郭止亭家見所考釋金石文字數(shù)十通。”〔14〕僅憑“咸豐初”無法確定趙之謙與郭承勛的具體交往時間,但在咸豐五年(1855)為郭承勛刻“郭承勛印”、“止亭所書”白文印和“嘉禾老農(nóng)”、“定齋”朱文印,可見兩人至少在這時已有來往。郭承勛(?—1860)系浙江嘉興人,字止亭、銘之,號定齋、嘉禾老農(nóng)。齋堂為寒香書屋。收藏書籍及漢古銅印甚富,嘗輯《漢銅印選》兩冊,《古銅印選》三冊。同治二年(1863)趙之謙在北京獲得唐春帆贈送的古印譜,作《銅鼓書堂集古印譜記》一文,記述了自己以往古璽印印譜的收藏經(jīng)歷:“余所得集古印譜,以《西亭印纂》為最精,又得童山人枉手拓北平朱氏所藏古印一伙,又得《強恕堂鑒存古印》,又郭止亭《漢銅印選》,合計閱古印不下三千,率大同小異,蓋一聚一散,仍此數(shù)顆不壞之寶,萬事類然,無足異也。”〔15〕
郭承勛編訂的《古銅印選》得以留存,其中收錄了漢初至新莽時期的官印,有一部分來自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以中下級官吏使用的“新西國安千制外羌伯右小長”為例,“新”“西”“安”“千”等都屬于謬篆字體,趙之謙的印作也約在此時開始出現(xiàn)同類型字體,如“趙之謙印”的“謙”,“安樂”的“安”等。
然而,趙之謙在這一時期的治印方式,依然未脫浙派窠臼—他為郭承勛所刻“郭承勛印”、“止亭所書”、“嘉禾老農(nóng)”朱文印、“定齋”朱文印四方印中,“止亭所書”盡管在邊款風格上近似黃易,有獨到之處,但刀法純屬浙派風格。
事實上,郭承勛本人的治印風格與金石交往,也帶有明顯的浙派趣尚。他本人的篆作選刊《金石癖》于1796年完成,重印本為1825年所刻,以他為張廷濟(叔未)所刻“金石癖”長方滿白文印為例,邊款云:“道光乙酉七月模小松先生篆法。”雖然這枚白文印模仿了黃易宗法秦漢、善用碎刀、在方筆中求圓潤的特點,但在章法上也趨近于程序,“金石癖”三字過于緊湊,雖無不妥,卻顯乏味。此外,與郭成勛交往密切的印人中,也不乏浙派印人,如徐楙(問渠)〔16〕、孫桂山(三錫)〔17〕、吳傳經(jīng)〔18〕等人。
但為郭承勛治印最多的當屬曹世模,此人與郭承勛同為嘉興人,篆刻以二周、秦、漢為宗,工整秀雅,深得古鑄印之旨,不為浙派時風所囿,與孫桂山(三錫)、文后山(鼎)、錢幾山(善揚)有“鴛湖四山”之稱,存世有《勉強齋印譜》。曹為郭承勛所刻“郭承勛”正方白文印款云“止亭大兄屬仿漢銅印”,“止亭”正方朱文界格印款云“仿古泉文”,“郭承勛印”正方回讀加框白文印款云“仿小秦印”,“金石因緣”正方白文印款云“止亭大兄得魯侯角”,“郭承勛印”正方回讀滿白文印和“壽禾老農(nóng)”正方朱文寬邊印邊款分別云“仿漢銅印式”和“仿漢朱文”,由此可見兩人的治印理念確有共通之處,但并沒有完全反映在郭氏本人的印作中,而趙之謙在這一時期的印作也雜糅浙皖兩家,“坦甫”、“益甫手段”等印學(xué)習(xí)丁敬等人,而“季歡”等印則學(xué)鄧石如一路的圓朱文印,顯然還處于探索階段。
   
   
[清]趙之謙  趙之謙?。ㄖ欤└竭吙?div style="height:15px;">
[清]趙之謙  以豫白箋(白)附邊款
[清]趙之謙  止亭所書(白)附邊款
三、1862—1864年—創(chuàng)新時期
1.與魏錫曾的交游:印學(xué)思想的進一步反思與確立
1861年,避亂溫州的趙之謙應(yīng)在福建為官的老友傅以豫的邀請,航海到福州。次年三月,魏錫曾來訪,兩人一見如故,結(jié)為金石交。
魏錫曾為咸豐年間的貢生,曾官福建鹽運使,雖不刻印,卻對印學(xué)有精解,且好集印譜。趙之謙印名在外,魏早為之心儀。趙之謙本人并不好刻印,只“以少合故”(《何傳洙印》邊款),即便遇到魏錫曾這樣的知音,也不輕易奏刀。魏錫曾也深知其為人,故以激將法迫使其刻印。首先,魏氏約于同治元年(1862)六月提出為趙集印譜,索趙的舊作,〔19〕所集不過幾十方,不足以成譜,而面對舊作,趙之謙自己也不滿意。為此,趙之謙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批量性的刻印。在寫給魏錫曾的書信里曾明言:“……此信到,印稿必須寄來。倘仍不寄,則各印在我手,盡磨而攫之矣。”〔20〕其次,二人探討印學(xué)時,魏錫曾或有意將趙與丁敬、黃易等前輩高手相比,以為趙不及丁、黃,這樣就激起趙之謙要與古人爭雄的創(chuàng)作心理。魏錫曾在《書巴予籍別傳后》云:“趙撝叔論印,并稱丁、黃、巴、鄧、龍泓行輩,于吾家在高曾祖之間,黃為大父行,并締交誼,里居日,曾手輯其譜。”〔21〕趙在為魏刻“魏錫曾”、“稼孫”對印時,刻款道:“稼孫目予在丁、黃之下,或在丁之下、黃之上。”又在另一方“趙之謙印”刻款云:“完白山人刻小印,亦不如是工。”更在“松江樹鏞考藏印記”刻款云:“取法在秦詔漢燈之間,為六百年來模印家立一門戶。”趙之謙創(chuàng)作欲被激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在致秦勉鋤函中言:“弟在三十前后,自覺書畫篆刻尚無是處。壬戌以后一心開辟道路,打開新局。”〔22〕這種創(chuàng)作欲望,應(yīng)該說與魏錫曾的促使不無關(guān)系,而為趙編印譜是一個關(guān)鍵性契機。
魏錫曾早年與毛庚、何夙明、朱芑孫、鄂卿等人過從甚密,曾“手拓丁、黃、蔣、奚、二陳之作,裒然成譜,其他名家手制,別為一集。”〔23〕毛庚(?—1861)原名雍,字西堂,工書法,擅長鑒別古代書畫,間作墨筆花卉,刻印宗法浙派,嗜印好譜,其親自手拓的精美印譜,最得魏錫曾的賞識。咸豐十年(1860),魏錫曾寓居紹興,毛庚從諸暨來造訪,飯畢取出其精心鈐拓的《西泠六家印譜》,二人評玩良久。但在印學(xué)思想上,魏錫曾最認同何夙明。何夙明是清代藏書家、金石學(xué)家何元錫之子,他曾評論丁敬:“鈍丁碎刀從明朱簡修能出。”〔24〕這句話深得魏錫曾認同。事實上,何夙明對印學(xué)的深刻理解源自其父與西泠篆刻家,尤其是與“西泠八家”中的前四家交往密切。1808年,何元錫和兒子何夙明編輯《西泠四家印譜》,該譜系冊頁剪貼式,為“西泠四家”譜中最著名之本。每面一至七八印不等,有邊款,拓未精致,于1963年由西泠印社收得。
除了推崇西泠前四家,魏錫曾對浙派后期代表如陳鴻壽、趙之琛程序化的治印風格也多有批評。在《書賴古堂殘譜后》評價朱簡的篆刻時言:“修能用凡夫草篆法,筆畫起訖,多作牽絲,是其習(xí)氣,從來所無。如近時陳曼生刀法之缺蝕,亦從來所無。”〔25〕《吳讓之印譜跋》中云:“鈍丁之作,熔鑄秦、漢、元、明,古今一人,然無意自別于皖。黃、蔣、奚、陳曼生繼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流及次閑,偭越規(guī)矩,直自鄶爾。而習(xí)次閑者,未見丁譜,目謂浙派,且以皖為詬病,無怪皖知有陳、趙,不知其他。余嘗謂后起而先亡者此也。”〔26〕這種觀點大概對趙之謙產(chǎn)生重要影響,趙氏在為東甫所輯《杭四家印稿(附二陳)》所寫的序言中,就對浙派印人分出了高下等級,并痛斥其弊?。?#8220;杭人摹印四家。丁、黃為正宗,蔣逸品,奚則心手不相應(yīng)。其實可稱者,止三家耳。秋堂更弱,曼生乃一變而為放蕩破碎,舉國若狂,詫為奇妙。吾家次閑出,變本加厲,俗工萬輩效尤以覓食,而古法絕矣。魏子論印學(xué),貶次閑而諱曼生,久而知其非也,則盡棄之。論印學(xué),退之恐誤,來學(xué)貶之。東甫于諸家無所退無所貶,故敢告之。雖然入室而操戈也,余能無罪乎?能諒之乎?同治乙丑七月,撝叔倚裝書。”〔27〕
趙之謙在34歲與魏錫曾結(jié)交后,其后兩百多枚印作中浙派風格已急劇減少,而且形式更為多樣,變化豐富。比如他在35歲時刻的“積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仁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所采用的界欄形式,最早可追溯至早期的隸書(古隸)石刻,較著名的如《居攝二墳壇刻石》《萊子侯刻石》《禳道刻石》《王文康闕》《嵩山太室石闕》《延光殘碑》《文叔陽食堂畫像題字》等,皆采用直行界格,趙之謙也確實曾經(jīng)摹刻過《萊子侯刻石》〔28〕,在刻此印時采用篆書而參以隸意,追求古拙渾厚。而“靈壽華館”印,款稱“法鄐君開褒斜道碑”,顯然是有意模仿摩崖石刻依據(jù)自然石勢所呈現(xiàn)的奇趣結(jié)字,印文字體大小及筆畫長短、粗細皆有參差不齊之處。趙氏于35歲時所刻“巨鹿魏氏”加有十字界格,師法秦漢璽?。ㄎ鳚h中期之前的璽印廣泛采用界格)。
2.與吳讓之的間接交往:對以往治印理念的反思
正是由于魏錫曾,身在福州的趙之謙與揚州的吳讓之之間才會發(fā)生間接的印學(xué)交流。同治二年(1863),魏錫曾訪吳讓之于泰州,將所集拓的趙之謙印稿請吳讓之審閱并撰寫序文。
除了稱贊趙氏的印是“已入完翁室,何得更贊一詞耶。”吳讓之認真地評價道:“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29〕在此主要針對趙之謙在刻制仿漢白文印時,有意地挪讓篆字筆畫,造成朱白分配不均勻的效果,這在“靈售華館”一印中已看出端倪。
其他諸印中,以《二金蜨堂印譜》中的“大慈悲父”白文印為例,“父”字上面部分收緊,下部分的一撇一捺伸長彎曲,感覺上下比例失調(diào)。再如“魏稼孫”白文印,款云:“悲盦撫漢鑄印,癸亥十月八日也,風定日暖,作此尚不惡。”盡管“魏”字在結(jié)體上模仿漢魏時期的官印,但“孫”字左邊的“子”明顯頭重腳輕,“王履元印”中的“王”字上面兩橫距離很近,第二和第三橫之間卻留出大量空間,“元”字上面兩橫幾乎重合,但下面的撇和折鉤間卻故意留出紅色空隙,以與“王”字的朱色面積相呼應(yīng)。
在看到吳讓之的批評后,趙之謙本人也毫不示弱,他將吳氏的批評理解為:“讓之稱次閑,由此讓之論余印,以近漢官印者為然,而他皆非。且指以為學(xué)鄧氏是矣。而未盡然,非讓之不能知也。”〔30〕魏錫曾認為:“皖印為北宗,浙為南宗。余嘗以鈍丁譜示讓之,讓之不喜,間及次閑,不加菲薄,后語撝叔,因有此論。蓋讓之生江南,未遍觀丁、黃作,執(zhí)曼生、慈閑譜為浙派,又以次閑年長先得名,誡相輕,且間一仿之,欲示兼長。其不喜鈍丁習(xí)也;不病次閑時也。”〔31〕
目前尚無確切的文獻材料可以力證吳讓之學(xué)習(xí)的就是趙之琛,但從兩人現(xiàn)存的印作看,確有共通之處,在仿漢印作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趙之琛的印文布局平穩(wěn)秀美,但在筆畫與邊框的處理上頻繁使用碎刀,刻意造成斑駁破碎的效果,不免顯得造作,容易讓人審美疲勞。吳讓之所模仿的漢印,大多筆畫厚實,結(jié)體方中帶圓,字形趨于方正,從而達到方中求圓,但在刀法上也多近浙派一路,以“富貴日昌”為例,便是以切刀法刻出,故線條斑駁而古韻有致,細勁猶如鐵絲線。此外,趙之琛還以切玉法聞名于世,也為吳讓之所楷模。以“玉壺天地小蓬萊”為例,其邊款云“仿漢玉印”,可謂極盡朱白分配之能事,力求線條的平直方正,而吳讓之也有許多仿玉印之作,強調(diào)小篆的筆意,采用婉轉(zhuǎn)流麗的筆勢刻制,他為魏錫曾所刻“魏錫曾私印”,在章法布局上與“玉壺天地小蓬萊”類似,再如“日利”白文印(,以沖刀刻成,與巴慰祖所刻“日利”相比,線條明顯更為細勁而圓轉(zhuǎn)流動。
而趙之謙本人更欣賞,接觸更多的是漢銅印,以及六朝時期風格隨意奔放的急就章、將軍章,魏錫曾在《書賴古堂殘譜后》中,評論擅長玉印的江皓臣言:“皓臣切玉如泥,自是絕技(多仿漢鑄,且能作朱文,無尋常玉印蹊徑)。但論印文,則頗有瘦軟之病。”〔32〕
[清]趙之謙  賜蘭堂(朱)附邊款
3.與胡澍的交游:積學(xué)相長
早在道光三十年(1850),趙之謙客于繆梓幕時便與胡澍相識。在趙之謙學(xué)術(shù)和藝術(shù)生涯的早期階段,胡趙二人便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經(jīng)世之學(xué)。“一時同門之士如績溪胡丈(培系)、胡丈(澍)、溧陽王丈(晉玉)、余姚周丈,暨武烈群公子,相與稽考辨難,質(zhì)諸武烈,以定是非。”〔33〕此外,兩人在治印理念上,始終堅持“印從書出”的傳統(tǒng)。
胡澍擅篆書,從現(xiàn)藏于上海中醫(yī)藥大學(xué)醫(yī)史博物館的七言聯(lián)中可以看出其篆書受鄧石如的影響。“妝樓作記思張泌,椽燭修書憶宋祁”,此聯(lián)用筆清健,轉(zhuǎn)折處自然流暢,長腳曳尾,圓潤流暢,章法嚴謹,技法高超。趙之謙在為弟子錢式寫的《嶧山碑》篆書冊題跋中言:“我朝篆書以鄧頑伯為第一,頑伯后,近人惟揚州吳熙載及吾友績溪胡荄甫。熙載已老,荄甫陷杭城,生死不可知。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書。”〔34〕趙之謙作篆書以清代的這兩位篆書大家鄧石如、吳讓之為最高審美風尚,此處,他將胡澍與這兩位并列而論,并感嘆“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書”〔35〕,可見其對胡澍的篆書推崇備至。雖然現(xiàn)在尚未有文獻記載趙之謙直接學(xué)習(xí)過胡澍的篆書,但胡澍書體對趙之謙產(chǎn)生影響的這種可能性仍是存在的。咸豐七年(1859)趙之謙所作的“趙之謙印”中的“趙”字和《胡澍篆書冊》中胡澍所書寫的“趙”字有異曲同工之妙。胡澍去世較早,加之在多次的避難途中大量作品丟失、毀壞,“荄甫自庚申、辛酉兩年,于績溪,于杭州、金華,凡四遭寇難。一生所蓄書及所著述無存者”〔36〕。這也勢必影響到現(xiàn)今學(xué)界對胡澍書法的深入研究,期待相關(guān)資料的進一步發(fā)掘。
除了書法,胡澍對于篆刻藝術(shù)的見解也與趙之謙有很多相似之處,“竊嘗論之,刻印之文,導(dǎo)源篆籀,子姬彝鼎,嬴劉權(quán)洗,多或數(shù)百言,少則一二字,緐簡疏密,結(jié)構(gòu)天成。以之入印,實為雅制,它如漢魏碑版、六朝題記,以及泉貨瓦磚,措畫布白,自然入妙。茍能會通,道均一貫。……吾友會稽趙撝叔同年,生有異稟,博學(xué)多能。自其兒時即善刻印,初遵龍泓,既學(xué)完白,后乃合皖徽、浙兩派,力追秦、漢。漸益毌通,……故其摹鑄鑿也,比諸三代彝族、兩漢碑碣,雄奇噩厚,兩美必合。規(guī)放陽識,則漢氏壺洗、各碑題額、瓦當專記、泉文竟銘,回翔縱恣,惟變所適。”〔37〕可見胡澍已經(jīng)注意到將漢魏碑版、六朝題記以及泉貨瓦磚引入篆刻的創(chuàng)作中,這與趙之謙“印外求印”的藝術(shù)思想相一致。
4.與沈樹鏞的交游:拓寬眼界
沈樹鏞是東南巨富,熱衷于金石收藏與研究。據(jù)劉鶚在日記的記述,沈樹鏞所藏碑刻拓本有漢碑五十余種,六朝造像七十余種,唐碑一百余種,宋碑三百余種,是當時碑帖的大收藏家〔38〕。同治二年(1863),趙之謙與同客京師的沈樹鏞相識,共同的金石嗜好使二人結(jié)為摯友。趙之謙幼時家道中落,仕途上也未謀得任何高官厚祿,這樣的出身和經(jīng)歷使得他很難有機會去接觸豐富的古代文物收藏。但與沈樹鏞的相識卻改善了這一情況。在與沈樹鏞的交往中,趙之謙有幸觀摩到很多珍貴的金石拓本和文獻資源〔39〕,大大拓寬了眼界,提高了眼力,對其篆刻藝術(shù)產(chǎn)生很大影響。
同治二年(1863),趙沈兩人分別買到碑文和碑額拓本,沈樹鏞便將碑額讓與趙之謙。“癸亥客京師,余買得碑,沈均初買得額,因以界余,書此志喜。”〔40〕沈樹鏞的慷慨贈與使趙之謙得以獲此珍貴資源,促進其對魏碑的深入研究。同治四年(1865),趙之謙在致友人的信札中提到自己見到“鄭僖伯所書碑”后收獲頗多:“弟讀《藝舟雙揖》者五年,愈想愈不是。自來此間,見鄭禧僖伯所書碑,始悟卷鋒。見張宛鄰書,始悟轉(zhuǎn)折。見鄧山人真跡百余種,始悟頓挫。”〔41〕其中的“鄭僖伯所書碑”是指《鄭文公碑》,其結(jié)字寬博舒展,筆力圓勁雄強,是魏碑的重要代表作之一,趙之謙到北京后,通過沈樹鏞得見此碑,用心臨摹學(xué)習(xí),對北魏碑刻有了更深的體會。
沈樹鏞的豐富收還促成了《補寰宇訪碑錄》的完成。在該書的編輯過程中,趙之謙就涉及相關(guān)考證、搜集、編撰的事宜,多次與沈樹鏞來往信函。在此書的序言中,趙之謙提到:“同歲生沈均初亦為此學(xué)者畢力助搜討,寒暑風雨,奔走告語。”〔42〕在沈樹鏞的協(xié)助下,《補寰宇訪碑錄》得以收錄包括碑刻、墓志、造像記、瓦當、磚文、塔銘、石經(jīng)等各種文字。
在增長金石學(xué)知識的基礎(chǔ)上,趙之謙“印內(nèi)求印”和“印外求印”的治印理念日漸成熟。所謂“印內(nèi)求印”,即從已有的印章中尋找刻印的方法與技巧,并進一步提高篆刻修養(yǎng),在包攬沈樹鏞所提供的金石碑版收藏的前提下,趙之謙更進一步地以秦漢為宗,追求古拙渾厚的治印風格,代表作有仿照秦印的“鄭齋”朱文印、參臨漢銅印的“沈樹鏞”白文印。
而所謂“印外求印”,旨在將石刻、陶文、簡卜、瓦當?shù)纫暈樽趟囆g(shù)的文字素材,從中汲取章法形式、字體結(jié)構(gòu)等多方面營養(yǎng)。盡管這一思想極可能源自胡澍,但正是沈樹鏞的宏富收藏,為趙之謙提供了深入實踐的條件。他嘗試將錢幣、石鼓文、碑刻、泉文、鏡銘、秦權(quán)、詔版、漢金、漢磚等各種金石文字融入到篆刻中,例如“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白文印款云:“取法在秦詔漢鐙之間,為六百年來撫印家立一門戶。”“壽如金石佳好兮”朱文印款云:“沈均初所贈石,刻漢鏡銘寄次行溫州。此蒙游戲三昧,然自具面目,非丁、蔣一下所能。不善學(xué)之,便墮惡趣。悲翁并志。”“鄭齋所藏”朱文印款云:“略似六國幣。”這些印作在字體筆畫上有增有減,布局也更為錯落有致。
綜上所述,趙之謙1864年前的篆刻雖不成熟,卻因趙之謙的積極探索和廣泛交際而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面貌,也是他本人篆刻生涯中成果最為豐碩的一個時期,奠定了他作為晚清印學(xué)史上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人物的歷史地位,應(yīng)當給予重視。而在1864年后,趙之謙的篆刻不僅在數(shù)量上明顯減少,風格變化上也遠不及此前豐富。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劉光
(本文選自《中國書畫》雜志2016年第8期“古代作品”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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