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蘇農(nóng)
一
《清嘉錄》是一本專記清時蘇人風俗的書，以月編排，一月一卷，共二百四十余則。所謂風俗，就是社會上普遍形成的節(jié)令習俗等。由此可見，平均一天半就有一個新花樣，雖說禮多人不怪，但風俗之多還是令人略感有些繁瑣。
該書作者是清朝的蘇州府吳縣人顧祿。按照顧祿在序文中的說法，書名是取自西晉陸機的“土風清且嘉”一語，出自他的長詩《吳趨行》，意思是吳中這地方社會風氣清明、生活習慣美好。由于這句贊美家鄉(xiāng)風情的詩寫得實在太好了，以至被后世不少人競相模仿，如宋人李曾伯的“土風清且饒”，明人王寵的“土風頗清嘉”，清人嚴永華的“土風清且敦”，就連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充滿敬意地寫道“蕩漾東風清且嘉”，至于吳中四才子之一的祝允明祝枝山先生，那就更是完全不顧吃相，直接開始生吞活剝起來了：“吳中土風清且嘉”（《樂孺歌》）。
《清嘉錄》卷一記載的是正月風俗，有“行春”“打春”“拜春”等合計三十九則之多，其中有許多風俗，隨著時代的變遷，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其中有一項至今猶存，那就是“打燈謎”。顧祿就此解釋說：“好事者，巧作隱語，拈諸燈，燈一面覆壁，三面貼題，任人商揣，謂之打燈謎。”有喜歡熱鬧的人，費盡心思編出了本義要猜測才能得知的短語，然后將短語貼在燈籠上面。這燈籠沿街擺放，一面挨著墻壁，另外三面朝著路人，經(jīng)過的人都可以隨意商量揣摩競猜。這種猜字游戲就叫“打燈謎”。更重要的是，“中者，以隃麋陟厘、不律端溪、巾扇香囊、果品食物為贈，謂之謎贈?！比绻轮辛诉€給贈品予以獎勵，有筆墨紙硯文房用品，或是手帕扇子香囊日常用品以及瓜果炒貨等零食。
清人趙翼《陔余叢考·謎》云：“謎即古人之隱語。”南朝宋的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記載了一個被后世所熟知的古人隱語。說的是在三國時候，有一次曹操楊修途經(jīng)上虞（今紹興市上虞區(qū)）時，看到此地“曹娥碑”的背面題寫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個字。曹操就問楊修：“你知道寫的是什么？”楊修回答說：“我知道?！辈懿儆终f：“你先別說，讓我想想。”在騎馬走出三十里地的時候，曹操這才說：“我知道寫的是什么了?！?/p>
曹操是一個自視甚高又疑心很重的人，他一面將自己的想法寫下來，一面又要求楊修寫出他的答案。只見楊修寫道：“黃絹是有顏色的絲綢，即是‘絕’字；幼婦是年少的女子，便是‘妙’字；外孫是女兒的兒子，那是‘好’字；齏臼是受納辛辣之味的容器，就是‘辤’字。合起來就是‘絕妙好辤’?！闭f明一下，“辤”是“辭”的異體字。
曹操一看和自己的答案正好相同，就酸溜溜地對楊修說：“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蔽业牟拍鼙炔簧夏惆?，我是走了三十里的路后，方才想明白了這八個字的意思。
“曹娥碑”因此成為字謎的最早實例，上虞也被謎界公認為燈謎發(fā)源地，還因為這個故事，謎界專門設(shè)置了一個謎格“曹娥格”。到了清朝的時候，有個叫朱昆田的人，專門為此寫詩贊道：“臨到孝娥碑背字，第三隱語最銷魂”（《調(diào)育齋二首·其一》）。
二
隱語最銷魂，這句話放在清朝的蘇人潘祖蔭身上，是一點也不錯的。民國人周效璘在《慧觀室謎話》中，就記載了潘祖蔭的一件趣事。說他在清朝光緒年間，有一年在北京過年時，給前來拜年的人出了一則助興的謎面：“臣東鄰有女窺臣已三年矣”。這個被當時蘇人稱為“貴潘”的達官貴人，看來還是很自作多情的，將先秦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序》中的“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一句，直接化用說是其家東面有一個女鄰居，在暗中偷偷地看著他，有三年之久了。
潘祖蔭要求眾人猜五字唐詩一句。他到底是在咸豐皇帝的南書房行走了四十年，又在同治朝中做過工部尚書大官的，出手相送的謎贈就是十兩銀子，于是有人猜是錢起《月下洗藥》中的“蜂驚引暗香”，也有人猜是暢當《別盧綸》中的“非關(guān)宋玉悲”，種種答案不一而足，可惜當天無人猜中。雖然聞訊前來猜謎的人很多，但幾天下來，居然一直無人猜中，倒是導致京城書攤上，各種版本的唐詩集紛紛漲價。于是潘祖蔭放出話來，說此謎如果還猜不出來，那就每隔五天把謎贈翻一倍。一個月后，謎贈已經(jīng)提到了三百二十兩了。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不知名的江南人，以謎底“總是玉關(guān)情”作答，竟然一舉猜中。
“總是玉關(guān)情”一句，出自唐人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一個“吳歌”，一個“秋歌”，如此看來，潘祖蔭雖然一直在京城做官，但還是很思念家鄉(xiāng)蘇州的。只是由于官職在身，伴君沒有自由，不能像他西晉時的吳中老鄉(xiāng)張翰那樣，在秋風起時，有鱸魚之思，開始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于是只得出此讓外人看來很是曖昧的謎語，聊慰深藏在心中的思鄉(xiāng)之情。
話說明穆宗隆慶五年（1571），那年農(nóng)歷是辛未年，有個叫袁舜臣的江陰人，以嘉靖四十三年（1564）甲子科的正科舉人身份，赴京參加禮部會試。明人李詡在《戒庵老人漫筆》云：“會試時，舉子入場，伴送鐙籠多有寫某科狀元以取兆者?！睍噾T例是子時開啟貢院大門，貢院大門也就是俗稱的“龍門”。為了能夠盡早進入貢院早跳龍門，舉子們都是半夜動身，在入場趕考的路上，往往就會提著燈籠。為了取一個好兆頭討一個吉利，常常會在燈籠上預(yù)先寫上自己的姓名，有些迫不及待的人，還會寫上狀元兩字。之所以寫在燈籠上，是因為“燈”“登”同音，暗寓自己將要及第，將會成為這科狀元。
袁舜臣沒有在燈籠上像常人這樣寫，所以他那個一反常態(tài)的燈籠，在那些手持燈籠等候開龍門的人中，特別引人注目。只見燈籠上寫的是一首詩：“六經(jīng)蘊藉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累大如斗，掩卻半床何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時，本來面目君知否?！?/p>
那些舉子看見后，發(fā)現(xiàn)燈籠上寫的字個個都認識，但連起來一看，卻不明白這首看似很普通的詩，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解之下就紛紛交頭接耳，現(xiàn)場一片竊竊私語聲。
這時有個在場的蘇州吳縣的舉子劉瑊，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首詩。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馬上就知道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了。原來這是用七言律詩格式寫的一首字謎詩，需要用拆字法進行破解：首聯(lián)兩句中，那“六”“一”“十”三個數(shù)字，像石磨從上到下磨東西一樣，握在手中就是“辛”字。頷聯(lián)的上句“杏花頭上一枝橫”，說的是要在杏字上面的“木”字頭上加一橫，下句“恐泄天機莫露口”，說的是為了保住天機不泄露，就要把“杏”字下面的口字拿去，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未”字。頸聯(lián)中的“一點累累大如斗”是個“犬”字，“掩卻半床何所有”中的“床”，在繁體中是寫作“牀”，“掩卻半床”是只剩下“爿”旁，用“犬”字取代“木”字，就有了“狀”字。最后剩下的尾聯(lián)，其中“完名直待掛冠時”句，是說“完”字需要“掛冠”，即拿去寶蓋頭，那就是一個“元”字，最末一句“本來面目君知否”，是說到這個時候，你就能看到了我真正的面目是什么了。
劉瑊忍不住贊了一句：“好一首字謎詩啊。”眾人聽后頓時醒悟，將這四個字上下順序一合，謎底就是“辛未狀元”啊。這表明在袁舜臣心里，他是立志要奪取這年辛未科的狀元。
這場科考中，袁舜臣沒有成為“辛未狀元”，而且連進士也未中，那一科的狀元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張元忭。獨具慧眼看破并說破此謎的劉瑊，據(jù)《江南通志》載：“又吳縣劉瑊字玉儔，隆慶辛未第二人及第，授編修歷中允，亦有清望?！辈坏贾辛诉M士，而且還是那一榜的榜眼，后來又成為清官。
不過明人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道：“如丙戌年，劉中允瑊卒于京，劉居鄉(xiāng)無修潔名，乃子號花面者尤橫恣，值其家延僧誦經(jīng)，先有夜粘對于門云：‘陰府中羅剎夜叉，個個都愁兇鬼到；陽臺上善男信女，人人盡賀惡人亡。’比日高，過者大笑，始抹去?！闭f在明神宗萬歷丙戌年（1586），劉瑊在北京死去，但劉瑊在家鄉(xiāng)吳縣的名聲并不好，因為他放縱兒子在家鄉(xiāng)橫行霸道。當他兒子在為他請和尚做超度的時候，就有人趁夜將一副內(nèi)容是“陰府中羅剎夜叉，個個都愁兇鬼到；陽臺上善男信女，人人盡賀惡人亡”的對聯(lián)貼在他家門上。說劉瑊是兇神惡煞，連陰間的鬼都怕他。說劉瑊死得好，善男信女沒有一個人不拍手稱快的。
三
蘇人是非常喜歡打燈謎游戲的，城中凡是有打燈謎的地方，就會有聚集的人群。而且那時的燈謎，也真的叫燈謎，都是在入夜掌燈時分，才登場讓眾人開打，游戲一直要延續(xù)到入夏時節(jié)方才結(jié)束。顧祿用“遠近輔輳，連肩挨背，夜夜汗漫，入夏乃已”這十六個字形容“打燈謎”的空前盛況，還用顧震濤《打燈謎》詩，進一步描繪“打燈謎”的競猜場景和心理活動：“一燈如豆掛門榜，草野能隨藝苑忙。欲問遠疑終繾綣，有何名利費思量?！?/p>
清人尤侗有《意難忘·元宵》詞，內(nèi)容描寫蘇城元宵之夜無比繁華壯美：“羅帳地，錦衣街。燈火上樓臺?！逼渲凶钭屓穗y以忘懷之句，是在詞的結(jié)尾處，用寫真手法，勾勒出了饒有情趣的調(diào)情場景：“百忙里、鬮成燈謎，擲與郎猜。”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子，看似無心地制作了一則大有深意的燈謎，仿佛在無意之間，隨手輕輕地拋給了她看中的心上人。
但最值得玩味之處，不是尤侗寫的詞而是尤侗寫的注，注曰：“蘇城初撤防兵，張燈甚盛?！笨梢韵胍?，蘇城這次“看滿城、星橋高揭，火樹叢開”的元宵活動，是在駐防軍隊剛剛撤走、城中市面尚待恢復這一戰(zhàn)后重建背景之下展開的，尤侗為此用對比手法進行了描述：“羽林千騎去，華屋萬家回?！边@充分說明流傳于蘇州的風俗打燈謎，已經(jīng)深深浸透在蘇人的骨子里，只要有些許機會，就會肆意開打。
清人俞樾在《六州歌頭·閨中行樂詞和竹樵方伯》的詞中，也有描寫蘇人打燈謎的佳句：“制春燈謎語，爭勝上元時。小婢先知。”上元時是正月十五日，這天是元宵節(jié)，更是“打燈謎”已入佳境的時候。在紅紅火火的年慶中，如果有幸趕上燈謎開張，不妨奮勇地上前伸手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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