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忠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洞庭東山莫厘峰下的翠峰塢，松柏茂盛，翠竹深深，云遮霧繞，神秘莫測。山塢中有座千年古剎翠峰寺，出了三位高僧，寺中高僧講經(jīng)時有“神龍出井，羅漢隱樹聽經(jīng)”之奇。因而宋明清三朝，范成大、王鏊、顧鼎臣、申時行等宰相，李彌大、吳寬、徐乾學(xué)等尚書以及沈周、唐寅、祝允明、文徵明等數(shù)十位名士，都游覽過山塢中的翠峰寺，連康熙皇帝到了東山也想去游翠峰古剎，只是嫌路稍遠(yuǎn)了點(diǎn)，聽說還有三里路，康熙說：“那就不去罷?！贝浞逅戮烤褂泻紊衿娴镊攘δ芪弁鯇⑾嗪湍敲炊嗝髑巴?？
雪竇講經(jīng)神龍出井
翠峰寺位于東山翁巷古村北面的翠峰塢里，原來荒無人煙，唐朝末年，從京師長安南下，隱居莫厘峰下的武衛(wèi)將軍席溫，晚年皈依佛教，舍宅為寺，因山塢中樹木青翠如屏，起名翠峰寺。南宋范成大《吳郡志》載：“翠峰寺，唐席溫舍宅置。宋初明覺重顯禪師住茲山說法，時有龍出井，羅漢亦隱樹而聽。”明王鏊《震澤編》云：“白樂天為蘇州守，游洞庭題詩翠峰寺，有笙歌畫船之句。后李彌大守平江，亦嘗游焉?！贝浞逅略瓰橄想[居之地，北宋初年，翠峰寺里出了兩位高僧，即被佛教界譽(yù)為“云門中興”的雪竇重顯禪師與天衣義懷禪師，兩人既是師徒，又都是宋代有名的詩僧，尤其是師父雪竇禪師，傳播的云門宗禪法，北宋時風(fēng)靡天下，與臨濟(jì)宗平分秋色，時有“云門、臨濟(jì)，獨(dú)盛天下”的贊譽(yù)。云門宗，五代高僧澄遠(yuǎn)禪師在青城山香林院創(chuàng)立，世稱云門宗。臨濟(jì)宗，唐代臨濟(jì)義玄大師在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臨濟(jì)院創(chuàng)立，后世稱臨濟(jì)宗。云門、臨濟(jì)均為中國古代佛教界的重要流派之一。雪竇重顯光大了云門佛法，被譽(yù)為云門中興之祖，列入中國《高僧傳》。
雪竇重顯（980-1052），字隱之，四川遂寧（今潼南）人，宋初離開東山翠峰寺后，至浙江奉化溪口雪竇寺為方丈，后世稱雪竇禪師。雪竇出身豪富之家，世代以儒業(yè)相傳。24歲時，父母相繼去世，他感到人生無常，于是投益州普安院出家。宋天禧初年（1017），雪竇云游至安徽池州景德寺，恰好他的同鄉(xiāng)舊友曾會在池州任太守，介紹雪竇到杭州靈隱寺為僧，還寫了一封信給靈隱寺住持珊禪大師。
雪竇在靈隱寺隱去身份，當(dāng)了一名普通行腳僧，與和尚們一起生活。
三年后，在朝廷任職的曾會出使杭州，在靈隱寺費(fèi)盡周折，才在行腳僧房中找到雪竇禪師。住持珊禪大師才知高僧重顯隱于底層，這正體現(xiàn)了出家人把一切外相、高低、大小、榮辱、利害，均從心中抹去，禪者博大的胸懷和瀟灑的風(fēng)度，于是推薦雪竇重顯到蘇州東山翠峰寺任住持。
北宋年間的翠峰寺已具一定規(guī)模，平江太守李彌大游東山，作《過翠峰寺》詩云：“山浮群玉碧空沉，萬頃光涵幾許深。梵剎樓臺噓海蜃，洞天日月浴丹金?！毖└]重顯至翠峰后，開始廣聚僧人，擴(kuò)建廟宇，傳播云門宗禪法。據(jù)明陳宗之《翠峰山居修普同塔記》載：“翠峰自雪竇開山，天衣禪師從之，始聚徒匡眾，建設(shè)林宇。鑿井以通汲，則有悟道之泉；置塔以代封，則有普同之穸……”雪竇在翠峰寺登壇講經(jīng)時，有數(shù)千人從全國各地趕來聽經(jīng)，不斷有聽經(jīng)之人提出各種疑問。有個靈巖寺行腳僧問：“你住持翠峰寺有什么不同的心得嗎？”雪竇回答說：“馬行千里，追風(fēng)奔月，一切都是過眼煙云?！毙心_僧一怔，心中感到空蕩蕩，沒有一絲牽掛，終于開悟，立即禮拜致謝。《吳郡志》《震澤編》《太湖備考》等蘇州及東山方志上都記載，雪竇禪師講經(jīng)時井中有神龍出井及羅漢隱樹聽經(jīng)之奇。雪竇是位有文化修養(yǎng)的高僧，曾編著《頌古百則》《拈古百則》兩書，教參禪者攝取禪機(jī)，達(dá)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目的。在翠峰寺為住持期間，雪竇禪師常有詩作會友，其《住翠峰》詩云：“一住翠峰寺，兩見溪草綠。不知朝市間，幾番生榮辱?！彼握孀谇d元年（1022），雪竇禪師告別翠峰寺，出任浙江奉化溪口雪竇山資圣寺住持，世稱雪竇重顯，亦稱雪竇禪師。臨行，雪竇禪師又作詩曰：“乘興飛帆別翠峰，水光春靜冷涵空。到人倘問曹溪意，祗報廬能在下風(fēng)?！被实v四年（1052），雪竇禪師在浙地圓寂，享年72歲，朝廷謚明覺禪師。
天衣養(yǎng)都泉涌白蓮
雪竇禪師離開翠峰寺后，天衣義懷繼任住持。天衣禪師（993-1064），又名振宗禪師。俗姓陳，名義懷，宋代浙江樂清人，是雪竇重顯的弟子。祖上以捕魚為生，義懷兒時坐船尾，父每捕得一魚，均以細(xì)柳枝貫之，血溢魚鰓，義懷見之不忍，往往把魚私投水中，父嚴(yán)責(zé)之，義懷仍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及長游京師，入景德寺為行童。后云游太湖，至洞庭東山翠峰寺參謁雪竇，求拜他為師。義懷面見雪竇禪師所作《投機(jī)偈》很有意思，云：“一二三四五六七，萬仞峰頭獨(dú)足立。驪龍頷下奪明珠，一言勘破維摩詰。”雪竇一聽詩意不凡，收下義懷為徒。剛開始，義懷在寺廟中當(dāng)一名挑水僧。相傳，有一天，義懷在寺內(nèi)井中汲水供眾僧養(yǎng)都（做飯），不慎滑倒在地，水桶打翻，桶中之水倒流入井，井中立即涌起異泉，狀似一朵盛開的白蓮花，因名其泉為“悟道”，稱悟道泉。清乾隆《太湖備考》載：“雪竇在翠峰寺井旁說法，時有寺僧千人，中有天衣義懷者，愿汲此泉水供眾飲，久無倦意。一日，忽蹉趺而化，井中涌起白蓮，因名其泉為悟道?！奔澄虻廊蟛?，舌上會頓生蓮花之味，明代詩人吳恪《酌悟道泉》詩曰：“久踏翠峰路，今嘗悟道泉。淡中偏有味，妙處欲生蓮?！?/p>
翠峰寺悟道泉為吳中名泉，明清名宦名士品嘗后詠悟道泉的詩作多達(dá)百首。范成大游翠峰寺云：“來從第九天，橘社系歸船。借問翠峰路，誰參雪竇禪。應(yīng)真庭下木，說法井中泉。公案新翻出，諸方一任傳?！倍鞔埔钠啡姼鼮閭魃衽c充滿情趣，詩曰：“自與湖山有宿緣，傾囊剛可買吳船。綸巾布服懷茶餅，臥煮東山悟道泉。”唐伯虎早聞東山翠峰寺悟道泉之名，苦無盤纏。后總算有了點(diǎn)積蓄，湊足了費(fèi)用，雇船來到東山。穿著樸素的衣著，懷中揣著茶餅，來到翠峰寺，在悟道泉旁搭一石灶，撿些干柴，俯臥地上，煮茶嘗泉。一個“臥”字，作者急切品泉之情躍然紙上。
義懷任翠峰寺住持后，建天衣禪院、藏經(jīng)閣、微香閣等殿宇，寺廟規(guī)模進(jìn)一步擴(kuò)大，明初翠峰寺成為東山著名的游覽勝地。宋治平元年（1064），天衣義懷在翠峰寺去世，享年71歲。宋崇寧年間（1102-1106），徽宗趙佶謚義懷為振宗禪師。
超揆迎駕重返“玉泉”
翠峰寺里第三位高僧名超揆，同康熙為詩友。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四月初三日起更，駕駐蘇州的康熙突然傳旨：“明日往東山”?？滴踹@一道突發(fā)圣旨，急壞了一班隨行官員。康熙這次南巡淮甸，閱視河工，行程中沒有去太湖東山的安排，皇上突然想起要去東山，究竟為何？原來，他想去見一位詩僧，當(dāng)年亦師亦友的北京玉泉山普陀寺方丈超揆。還在巡視淮甸河工到蘇州途中，康熙憶起超揆，覺得數(shù)年前冷落趕走這位詩友有些過分，心中就有去東山巡視之意。
好在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蘇州府派快舟連夜駛往東山，囑倪巡檢一定要在天亮前趕到翠峰寺，找到當(dāng)家超揆和尚，令他天亮前在席家湖碼頭迎駕。翠峰寺在翁巷北面的翠峰塢中，離席家湖碼頭有三里路，超揆得知圣駕將到，又驚又喜，忙集比丘尼攜鼓樂前往。
初四日上午，康熙御舟到東山，在席家湖靠岸，巡撫宋犖備大竹轎伺候，康熙登轎說：“倒也輕巧”。時有三百耆老百姓執(zhí)香迎接，超揆率比丘尼跪而奏樂，礙于君臣之規(guī)，皇上不召他不敢抬頭。康熙見東山風(fēng)光如此“風(fēng)月無邊”，對身旁侍從說道：“可惜太后沒有來?！陛涶{起行，超揆步行轎前，先驅(qū)引路，倪巡檢、陳千總則左右護(hù)駕。其實(shí)康熙一上岸，就認(rèn)出了跪在比丘尼中奏樂的超揆和尚，但君君臣臣，不可立即招其相見。
超揆，名文果，法號輪庵，蘇州府吳縣人。明代書畫家文徵明玄孫，文震亨之子。超揆原在北京玉泉山普陀寺為住持，同康熙的友誼超過了一般君臣之情，他在普陀寺時常被康熙召去作御制詩。超揆父親文震亨明末拒不降清，絕食而亡，以身殉國，當(dāng)時文果只有14歲，他顛沛流離，備嘗人間艱辛。及壯，超揆北上加入清軍，在桑格將軍帳下協(xié)助平定吳三桂之亂，清廷欲授其官職，被拒絕。后來超揆在楚中洪山寺出家為僧，拜三峰寺弘儲和尚為師。超揆詩文俱佳，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首次南巡，駐蹕滸墅關(guān)，超揆獻(xiàn)《梅花百詠》詩卷，深得康熙賞識，回鑾時康熙召超揆入京，住玉泉山普陀寺?？滴鯇Τ窀裢饩粗兀?jīng)常召其侍從暢春園，專門應(yīng)制作詩?？滴跞辏?693），超揆輯成佛教典籍《五燈全書》，進(jìn)呈圣上御覽，康熙親自為其書作序，并“頒府梨版刊行”，對其恩寵之極。父親文震亨抗清絕食而亡，兒子超揆卻成了清帝的座上賓，九泉之下長眠的老祖宗文徵明，若地下有靈不知做何感想？
再說康熙御轎一路南行，過倪家湖，越百歲橋，上翁巷花園弄，駐蹕東園席啟寓家中，主人席啟寓與超揆得以被召見。席啟寓獻(xiàn)茶，進(jìn)獻(xiàn)席氏掃葉山房刻印《百家唐詩》四套，蘭花兩缸?？滴鯀s問一旁賜座的超揆：“現(xiàn)在何處？”超揆回奏：“翠峰寺，此去還有三里路?！笨滴跤终f：“那就不去罷?！币苍S康熙對三年前被他冷落而南下的超揆深感歉意，原準(zhǔn)備到超揆住持的寺廟里去看看，三里路有些遠(yuǎn)，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年前超揆離京事出有因，其實(shí)也算不得什么大過失，只是康熙對臣子嚴(yán)求了些。原來超揆孫子進(jìn)京趕考，他帶孫子入宮覲見皇上，康熙很不高興，他最擔(dān)心那些受自己恩寵的臣子借此為家人牟利，問：“此來何事？”超揆答曰：“孫子進(jìn)京應(yīng)考?！笨滴醪豢蜌獾卣f：“應(yīng)舉即不應(yīng)來見?！崩^而，康熙又在大臣李煦的請安折后朱批云：“今春因玉泉超葵（揆）多事，打發(fā)回南。此人堅(jiān)不守分，爾當(dāng)絕其往來方好?！背裨诒本┰僖泊幌氯チ耍痪眉椿亓颂K州，應(yīng)東山席氏所請至翠峰寺為僧。超揆住翠峰寺期間，雖心情郁悶，仍常同曠縱、志獎等和尚互為唱和，作詩多首。其《感遇三首》曰：“家在翠峰頂，松影覆苔綠。坐來頻合眼，天然絕榮辱。”另一首《松竹謠》云：“種松北山頭，種竹南山下。竹松自堅(jiān)貞，歲寒蒼雪灑。”真是山中無事亦有事，真快活也。
當(dāng)日午后，龍舟回蘇城，康熙呼超揆同行。超揆登上御船，站立船頭，護(hù)駕歸航。超揆離山隨駕北上后，又在玉泉寺住了多年，七十多歲時病重，康熙不忘舊情，派太醫(yī)調(diào)治，還“欽賜參藥”，無奈超揆病勢已沉，不久病故。康熙賜塔葬玉泉寺，并謚超揆為“文覺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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