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泓
夜半,香茗裊裊,捧一本泛黃而又殘破的古籍,從右至左翻閱,從上往下默讀:“今試泛論取人者將重文字乎將重才德乎……”這是一百多年前馮桂芬撰的《校邠廬抗議》,讀這樣沒有句讀且都是繁體字的書,確實有點累。但是翻上幾頁,仿佛就是在和歷史握手;讀上幾句,便是與馮公在談心了。
收藏并閱讀古籍,是我近些年才著手的事,也正由于此,我開始一次次踏入過云樓的大門,去領略那里的風景和故事,去呼吸那里遺存百余年的文氣?;蛟S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收藏的第一本清刻本古籍便是馮桂芬的那本,過云樓的匾額也是馮桂芬所書。馮桂芬與樓主顧文彬有同窗之誼,都出自林則徐門下。二人友誼篤厚,曾相鄰而居,同進同出,讀書迎考。只是后來,高中榜眼的馮桂芬為朝廷所器重;第二年才中進士的顧文彬則醉心書畫古籍,被李鴻章稱之為“肥遁”。
來到過云樓,只能隔著玻璃柜,看到顧文彬手書的日記,看到清代刻印的《眉綠樓詞》。之前顧氏收藏的古籍,包括大名鼎鼎的《錦繡萬花谷》多已藏身南京圖書館。這里已并非“江南第一家”藏書樓,而是一個故居陳列館了,墻上多為顧氏家族及收藏故事的介紹。據(jù)說,顧氏有嚴格家規(guī),對家藏善本書籍秘而不宣,所以很長一段時期,外人并不知曉過云樓的藏書情況。民國時期,顧文彬之孫顧鶴逸有一朋友傅增湘先生要求借閱藏書,主人礙于情面,同意其在樓內(nèi)觀書,但附加了條件,看書時不能帶紙硯抄寫。于是傅氏每天觀書數(shù)種,歸而記其書目,寫成《顧鶴逸藏書目》,發(fā)表在期刊上,過云樓從此名聲大噪。
我非常羨慕那位曾擔任過民國教育總長的傅增湘,他竟然有機會走進寶庫,隨意閱讀欣賞。然而,我又轉(zhuǎn)念一想,面對那些善本孤本,憑我的學識,又能讀懂多少?不免悲從中來。我們能背好多唐詩宋詞,卻不知最初的版本究竟如何;我們批判“八股文”空洞無物,卻不曾讀過前人的科舉文章。我們讀幾篇課文節(jié)選的文章,便以為讀了經(jīng)典;我們看幾部改編的古裝電視劇,便以為了解了歷史。當現(xiàn)代人在床上刷著朋友圈,古人卻在案前青燈黃卷。當愈來愈多的年輕人自以為掌握了許多信息與知識時,他們其實離文化、離歷史也愈來愈遠。讀古籍,是需要沉下心、舍得花時間的。
那么多的古籍,那么多的書畫,蘊含了多少古人的思想智慧與藝術情趣。然而,隨著時光流逝,許多都湮沒了。蘇東坡言:“書畫于人,不過是煙云過眼而已。”顧文彬正是取此意,取名“過云樓”。一生以收藏為好的主人,假如真的任其成為“煙云”,那么過云樓就不能成為“收藏甲江南”的藏書樓。顧氏六代,歷經(jīng)兵燹、抄家等劫難,仍想方設法保護好藏書,最終大多捐獻給博物館、圖書館等公共機構。
若非這樣,大量孤本、善本湮滅的話,真正的歷史與文化便會喪失。今天,有大量的學者、專家還能夠憑借這些古籍,進行學術鉆研,還原歷史,傳承文化。他們是幸運的,它們也是幸運的。這些古籍,終于不再是“過眼煙云”,它們成了“映世霞暉”。
踏上小樓的木樓梯,跫音響起。我想不知多少年里,顧氏后人從這里上樓,閱讀,寫字。推開木窗,是玄瓦與藍天,小院里綠樹遮蔽,池子里有一兩只烏龜。日子風輕云淡,歷史藏在書中。古籍修復專家江澄波老人曾與我說起,著名藏書家、作家黃裳先生跟他說起過,以后即便世面上出現(xiàn)宋版書,也沒幾個人認得。而今,江老的文學山房里,顧客也是寥寥。
每次過云樓回來,我都會翻翻家里收藏的舊書,它們有的已蒙塵披網(wǎng),有的已發(fā)霉殘破。但,其實里面的文字,依舊閃耀著生命的光芒。無論何時,我打開他們,讀一讀,過去的思想與藝術鋪開,便是滿眼的霞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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