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紀九十年代,已經(jīng)不興農(nóng)村姑娘為了城市戶口嫁給城里的殘疾人了,而目清眉秀身體健壯的蘭子卻和大連殘疾小伙明子結(jié)婚了。她來自沂蒙山區(qū),沒上過學(xué),對外面的世界知道的不多,只是向往擺脫貧窮的日子。
這大連小伙的條件可真不怎么樣。說好聽的是個兒矮,說不好聽的是侏儒。一個只想進城的農(nóng)村姑娘和一個娶不到媳婦的殘疾小伙,他們之間是否有愛情真是個問號。大家都不看好這樁婚事,認為那個女人來城里開了眼界,認識了花花世界,不出幾年非跑不可。連小伙兒的親戚都不希罕她,一聽她那濃重的山東腔就撇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就成白眼狼。
小伙的父母對她很好,給小夫妻留了一套房子,惹得小伙的哥姐不高興,所以年邁的公公婆婆都是蘭子伺候送走的。她很有山東女人的傳統(tǒng),生活上以老人為主,以男人為主,以孩子為主,有好吃的都留給別人,她專門消化剩菜剩飯。她把殘疾小伙愛如珍寶,口口聲聲“俺明子這樣,俺明子那樣”,小日子過得恩恩愛愛。
明子曾經(jīng)有工作,天天上班。她也在飯館打工。懷了孩子她也是挺著大肚子刷碗。鄰居們慢慢開始羨慕明子找了個吃苦耐勞的好老婆。
然而明子遭遇了車禍,在家躺了好幾個月。媳婦兒一邊帶著吃奶的孩子一邊伺候著他。蘭子說那時候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明子的哥姐不聞不問,只有她一個人,里外撐著這個家。不識字的她都不知道丈夫的車禍到哪里去找說法。
傷好以后,明子受傷的雙腿再也支撐不起身子了,他拄上了雙拐。他家住在樓上,上下樓得媳婦背。
因為雙腿殘了,明子丟了工作,只能在家里看孩子,讓蘭子在附近的飯館打工。他們享受著低保待遇,勉強能過得去。
2003年我買了一套二手房,和他們成為鄰居。明子看見我天天開著殘疾人摩托車在外面載客,恍然明白,他也可以這樣養(yǎng)家糊口。他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就干了起來。
大概是窮困多年求生無門讓他特別珍惜這樣的掙錢機會,他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從早干到晚,直到街上沒人了才回家。冬天三九的時候,封閉的摩托車里也能凍死個人,有門有窗,但不敢關(guān)緊。如果車里溫度比外面高,車窗就會哈上汽,很快車窗就結(jié)起霜花,遮住了視線。而且氣溫低,摩托車打火也困難。自認比較能吃苦的我遇到這樣的天氣也不干活了,而他照樣出車。但是他那二手車常常出毛病趴窩,他就給我電話求救,我就得開車去把他拖回家。每當這時,我邊開車邊在心里說,“這樣的天也出來,真是個財迷。”
蘭子看丈夫這么能干,非常高興。每天早晨把明子背下樓,把車子擦得干干凈凈,送丈夫出工。晚上再把明子背回家,然后再下樓把車里的電瓶拆下來搬回家,天天如此。我看著暗笑,這傻女人就喜歡出傻力氣。
那次夜里我和明子的摩托車差點被人偷走。小偷先把明子的車門弄開,發(fā)現(xiàn)沒有電瓶,打不著火,就放棄了。而我的車沒丟是因為小偷在弄碎窗玻璃的時候把手劃破了,流了很多血,大概是先奔醫(yī)院保命去了。蘭子可真不是出傻力氣啊。
明子成了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蘭子覺得不好意思,刷碗掙得少,再怎么努力也是那么點錢。
蘭子覺得開摩托載客是個好活,比她在飯館刷碗掙得多,就也想跟著干,和明子說了,明子不同意,說她也不識個字,也不認得路,在大連街上還不得轉(zhuǎn)丟了?
我以小人之心度之,明子是不想讓她長能耐,怕她翅膀硬了就飛了。確實的,很多農(nóng)村嫁來的媳婦見過世面以后就跑了。從她們的角度看,人家好好的姑娘憑什么要陪一個殘疾人終老?殘疾人不是低人一等,但身體上的缺陷是明擺著的,如果沒有愛情,就算心靈美也不能堅持多久。但蘭子對明子那可是真心實意地好。在收入好轉(zhuǎn)以后,她也會花點零錢,不是給兒子買根烤串,就是給丈夫買根雪糕,她自己從來不吃。
鄰居有去解放廣場找工作的,蘭子就跟著去了。這一下她認識了找零工的地方。她就天天去蹲活兒,專找又臟又累給錢多的活兒干。她偷偷和我說有時一天能掙100元,和明子掙的差不多,她很自豪。
后來我離開了他們家樓下,搬到現(xiàn)在的住處,也不算遠,但是我中風后不能出車了,和他們也就不常見面了。但蘭子每到交水電費時就過來幫我去交,直到我現(xiàn)在的鄰居接手了這事。再后來,和蘭子不太聯(lián)系了,但和明子還是常常打手機談一些事情。比如他兒子考大學(xué)了,他讓我上網(wǎng)給查查報考那個大學(xué)的詳細情況。常年沒白沒黑地跑車,明子的腰椎出了毛病,做手術(shù)后,又能干活了。但好了不久,頸椎又壞了,又得做手術(shù)。這回不能再干了,因為蘭子的腰也累壞了,背不動他上下樓了。明子說干到退休是不可能了,他讓我給打聽一下,有沒有讓殘疾人掛靠給交保險的地方。忘了是不是我?guī)蜕狭嗣?,他真的找地方掛靠了幾年。我以為這兩口子把勁兒使過頭了,累出了一身病,以后恐怕沒有辦法脫貧了,只能指望將來兒子畢業(yè)工作養(yǎng)活他們了。
有一天,蘭子來找我,和我商量想把我原來的住處租下來,她說要在里面養(yǎng)狗,她在做寵物托養(yǎng)的生意。我驚掉了下巴,這兩口子的能耐可真超出了我的想像。她說兒子在沈陽遙控,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客戶,他們在家收活,喂養(yǎng),出去溜狗。哇,他們的兒子也是個抓錢能手??!她說這個活挺掙錢的,一般情況托養(yǎng)一只狗一天二十元。大連的高校多,學(xué)生養(yǎng)寵物的也多,寒暑假時會送來寄養(yǎng),可她家里地方小,接不了多少活兒。她就想把我的房子租下來,擴大經(jīng)營。那時我的房子已經(jīng)有租戶了,不好趕人家走。蘭子說給我更多的租金,那口氣就有點財大氣粗的感覺。我沒有同意,我想如果我的房子成了犬舍,那鄰居們肯定不好過,異味,噪音是免不了的。她也理解,我們還是好朋友。他們的新職業(yè),讓我也看到了商機,我就介紹給身邊鄰居的兒子,他也閑居在家,弄幾只狗溜溜,生活費就有了。但健康的人不干,又殘又病的人卻干得正歡。
有一天,我鄰居回家時跟進門來一條狗,就在他家占了一處地方不肯走,也不肯讓人接近。鄰居想收養(yǎng)它,但最起碼得給狗帶上狗繩才能控制它啊。我想起了蘭子,她常年和狗打交道應(yīng)該有辦法,我就給她打了電話。她說正在外面忙,等回家后,讓我的鄰居去她家拿工具。但這只狗叫得兇,卻膽小得很,不一會兒就叫人看穿了,沒用器械就被收伏了。
第二天,蘭子特意過來說明沒及時過來的原因,當時她正在西安路小商品城她的寵物商店里給狗洗澡,洗一只五十元。天哪,她到底是把買賣做大了!西安路可是黃金地帶,我問她多少錢租的鋪面,她說是她新買的房子,一半自己經(jīng)營,一半租給別人開店。我不敢相信他們會有買這么大店鋪的錢。蘭子說攢了很多年掙了很多年,再貸點款,最后一使勁就做成了。我懷疑這樣的決策一定是他們兒子做出的,以他們的見識,絕做不出這樣的大手筆。
我們一起開摩托載客的朋友有時談?wù)撈鹈髯?,他們叫他“小大人”,口氣不是很尊敬,印象中就是個錙銖必較拼命掙錢的怪胎。我也不說什么。蘭子讓我小心,不要透露他們的生活現(xiàn)狀,怕街道把他們的低保給撤了。
大概是三年前吧,蘭子來我這里借輪椅,說要推明子去醫(yī)院檢查身體,辦理提前退休。明子因為掛靠單位黃了他得自己交兩年社保到歲數(shù)退休。他和我在電話里討論,提前因病退職是不是更合算。最后他覺得還是病退吧,雖然退職金會少一些,但早一點享受養(yǎng)老金,早一點安頓。于是他辦了病退,不久就把所有的房子出租了,老兩口去沈陽和兒子一起住了。
這幾年沒了他們的音信,我卻時時想起他們。他們已經(jīng)過上富足輕松的生活了吧?就算吃這邊房租也夠用了。但也未必,明子臨走前讓我和沈陽的朋友打聽一下,在那里可不可以摩托車載客。這兩口子能閑下來嗎?我甚至能想見清晨在沈陽的大街上一個不太老的女人領(lǐng)著一大群狗在散步,時不時扶扶腰。
早就想寫寫他倆,但怕把他們的低保弄沒了,就一直忍著那種獻寶的欲望,直到現(xiàn)在事過境遷。
我一直以尊敬的眼光看著他們奮斗,從窮困到中產(chǎn)。只是他們對于低保的貪戀讓我不解。當年我可是病退手續(xù)一辦好,就去社區(qū)把幫困卡撤了,我覺得終于揚眉吐氣,不吃救濟飯了。但他們卻極力要保留吃低保的資格。站在他們的角度,我想他們有理由這樣做。在日本,對殘疾人有一定額的補助金,足夠一般的生活支出。不管這殘疾人是有工作,還是在家閑著,都能從政府那里領(lǐng)到這筆錢。對于明子來說,享受低保,就有一種被政府關(guān)懷感覺,肯定是依依不舍了。也就等于提前享受發(fā)達國家的待遇了。同樣的情況,有的人躺著吃低保,窮得叮當響也不肯勉強自己做一點事情改變處境,他們吃低保就理直氣壯,名正言順;有的人掙扎求生,艱苦卓絕,終于改善了處境,活出了人樣,卻要因努力而失去低保。這公道嗎?懶人就是這樣煉成的。
不識字的勤勞的賢慧的蘭子守了明子一輩子,任勞任怨,忠心無貳。娶了正宗的山東媳婦,明子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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