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戚總評：陰陽交結(jié)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點(diǎn)勞牽戀，可意偏長遇喜嗔。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
【請君著眼護(hù)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
【王希廉：寶玉、黛玉、寶釵是一部之主。寶、黛已經(jīng)會和，第四回必當(dāng)敘及寶釵。但一住應(yīng)天，一住都中，如何合并一處？因借人命一案牽合相聚，即將英蓮帶出，以為引線。后來許多事件具于此回埋根，且將賈、王、史、薛四家親戚均即帶敘，省卻后文許多補(bǔ)筆。真是匠心獨(dú)苦，亦是天衣無縫。
蓮花命名大概用青紅香白翠紫綠玉等字。今取“英”字，于人獨(dú)異。英者，落英也：蓮落則菱生矣。
葫蘆庵小沙彌斷案，說盡仕路趨炎情態(tài)。又見赫赫諸大官，跳不出小小葫蘆。
小沙彌勸結(jié)冤案，自己仍被賈雨村尋事充發(fā)，不但報應(yīng)不爽，可為小人儆戒，且了結(jié)此沙彌，以省后來閑筆。
梨花如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寶釵。
王子騰若不出京，薛蟠一家自應(yīng)相依王宅，不便即住梨香院。如此安頓是文章善渡法。薛寶釵是主，英蓮是賓，卻先敘英蓮，后敘寶釵，是因賓及主法。
篇中說“寶釵舉止品度又是一樣”，已隱隱中賈母之選，且為眾人欽服。
三四回一大段又分為四段。三回首句起至“不在話下”止為一段，敘賈雨村送黛玉進(jìn)京，復(fù)得官到任?！扒艺f黛玉”句起至三回末為一段，敘黛玉進(jìn)榮府與諸人相見及初見寶玉情事，四回首句起至“充發(fā)小沙彌”止為一段，了結(jié)薛蟠命案。自“且說買了英蓮”句起至四回末為一段，敘寶釵同母兄往賈府梨香院緣由。】
【張新之：寫薛氏家世糊涂，根基淺薄，來路突兀，無一諱詞，則寶釵可知；回看黛玉出身何等正大何，等清潔，是大章法。
因薄命女有薄命郎，故看一馮淵名姓，其馀告狀人及家屬拐子等悉不著一名，墨瀋一滴不肯浪費(fèi)，又以合葫蘆案之旨也。
此回文字，步步收縮，步步生發(fā)，平整中有突兀峰巒，乃大結(jié)構(gòu)處。作者通身力量在此。如善，打拳者，拳及人身即回，斷不致命，而激命即在此拳。看出寶釵乃在此回之末，且不過虛寫，是何等章法。
自首回至此為一大段，還《石頭記》命名大旨也。真假對勘，冷熱互見。寶、黛聚合為生、旦家門，僧道往來為因綠線索，而應(yīng)憐，而薄命，實始終之。歸結(jié)在一葫蘆增，歸結(jié)在一甄士隱也。生發(fā)在一葫蘆案，生發(fā)在一賈雨村也。從此寶釵登場，雪木相敵，靈通澌滅，夢幻香迷，演過《石頭記》，便唱《紅樓夢》，開出下四回一大段?！?/span>
題曰：捐軀報君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誠可待。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wù)，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蒙側(cè)：又來一位，寶釵將出現(xiàn)矣。】【陳其泰眉批：作書者筆下太貪省力。于黛玉到京之次日，即敘寶釵人京，致有此大舛錯處。須知薛蟠已能逞兇奪妾，至小亦在十六歲以上。寶釵已十四歲，則黛玉亦十二歲矣。上文不應(yīng)說黛玉只得六歲也。】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蒙側(cè)：慢慢度入法。】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甲側(cè)：起筆寫薛家事，他偏寫宮裁，是結(jié)黛玉、明李紈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xué)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側(cè)：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span>甲側(cè)：未出李紈，先伏下李紋、李綺。】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甲側(cè)：“有”字改得好。】德”，故生了李氏時，【蒙側(cè)：確論。】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rèn)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針織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span>甲側(cè)：一洗小說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注：意思是枯干的樹木和火滅后的冷灰。比喻心情極端消沉，對一切事情無動于衷，出自《莊子·齊物論》。）一般，【甲側(cè)：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東觀閣夾批：敘其婦德者正反襯王熙鳳也。】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span>甲側(cè)：一段敘出李紈，不犯熙鳳。】【蒙側(cè)：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載，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雖萍寄于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span>甲側(cè)：仍是從黛玉身上寫來，以上了結(jié)住黛玉，復(fù)找前文。】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bǔ)授了應(yīng)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蒙側(cè)：非雨村難以了結(jié)此案。】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問原告，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系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已先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甲側(cè)：所謂“遲則有變”，往往世人因不經(jīng)之談?wù)`卻大事。】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那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蒙側(cè)：一派世境惡習(xí)活現(xiàn)。】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蒙側(cè)：悲夫！千古世情，不過如此。】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蒙側(cè)：偏能用反跌法。】“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fā)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fā)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甲側(cè)：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側(cè)：請看文字遞出遞轉(zhuǎn)，閑中皆是要筆。】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使從者皆退去，只留門子伏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jìn)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甲側(cè)：語氣傲慢，怪甚！】【蒙側(cè)：似閑語，是要人。】【東觀閣側(cè)批：加官進(jìn)祿，既移養(yǎng)者已八九年，如何還認(rèn)得你？】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側(cè)：殺心語！自招其禍，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記當(dāng)年葫蘆廟里之事了！”【東觀閣側(cè)批：冷水澆背。】【姚燮側(cè)批：暮鼓晨鐘。】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甲側(cè)：余亦一驚。但不知門子何知，尤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nèi)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甲側(cè)：新鮮字眼?！克斐媚昙o(jì)蓄了發(fā)，充了門子。【甲側(cè)：一路奇奇怪怪，調(diào)侃世人，總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薄?/span>甲側(cè)：妙稱！全是假態(tài)。】又讓坐了好談。【甲側(cè)：假極！】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甲側(cè)：全是奸險小人態(tài)度，活現(xiàn)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蒙側(cè)：如此親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雨村因問：“方才何故不令發(fā)簽？”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hù)官符’【甲側(cè)：可對”聚寶盆“，一笑！】【甲側(cè)：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來不成？”【東觀閣側(cè)批：護(hù)官符三字絕妙。】【姚燮側(cè)批：名目新。】【姚燮眉批：護(hù)官有符普天下為知縣者奉為圭皋矣。】雨村忙問：“何為'護(hù)官符’？我竟不知?！薄?/span>甲側(cè)：余亦欲問。】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yuǎn)？【甲側(cè)：罵得爽快！】【蒙側(cè)：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quán)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甲側(cè)：可憐可嘆，可恨可氣，變作一把眼淚也。】所以綽號叫作'護(hù)官符’?！?/span>甲側(cè)：奇甚趣甚！如何想來？】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hù)官符”來，【東觀閣側(cè)批：門子亦是有心人。】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蒙側(cè)：可憐伊等始祖。】【戚夾：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甲側(cè)：忙中閑筆，用得好。】今據(jù)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span>甲側(cè)：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xiàn)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span>甲側(cè)：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xiàn)住者十房。原籍現(xiàn)居八房。】
豐年好大雪，【甲夾：隱“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鐵?！?/span>甲側(cè)：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span>甲側(cè)：都太尉統(tǒng)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刑案糜亂，皆為獨(dú)善其身，不知包、施二公見此“護(hù)官符”作何感想？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
雨村猶未看完，【甲眉：妙極！若只有此四家，則死板不活；若再有兩家，又覺累贅，故如此斷法。】忽聽傳點(diǎn)，人報：“王老爺【蓋是金陵王家之人了，四家盤根錯節(jié)，豈不相護(hù)。此時雨村已有計議，卻引而不發(fā)，要門子口中說出，足見雨村乃一奸雄耳！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span>甲側(cè)：橫云斷嶺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xì)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俱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yīng)的。【甲側(cè)：早為下半部伏根。】【蒙側(cè)：此四家不相為結(jié)親，則無門當(dāng)戶對者，亦理勢之必然。既結(jié)親之后，豈不照應(yīng)，又人情之不可無。】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jié)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甲側(cè)：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xì)說與老爺聽。【蒙側(cè)：放膽一說，毫無避忌。世態(tài)人情被門子參透了。】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名喚馮淵，【甲側(cè)：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chǎn)過日子。【蒙側(cè)：我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最厭女子。【又一龍陽君，令人作嘔。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甲側(cè)：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側(cè)：善善惡惡多從“可巧”而來，可畏可怕！】遇見這拐子賣丫頭，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jié)男子，【甲側(cè)：諺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毙庞兄酰?/span>】也不再娶第二個了，【甲側(cè)：虛寫一個情種。】【蒙側(cè)：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蒙側(cè)：一定情即了結(jié)，請問是幻不是？點(diǎn)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去。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lǐng)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蒙側(cè)：有情反是無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足見馮淵“情冤”不謬！戊戌年仲夏，釣叟。】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jìn)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東觀閣夾批：意淫王法。】也并不非為此些些小事【甲側(cè)：妙極！人命視為些些小事，總是刻畫阿呆耳。】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dāng)被賣之丫頭是誰？”【甲側(cè)：問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span>蒙側(cè)：當(dāng)心一腳。請看后文，并無蹴動。】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男〗悖麊居⑸彽摹?/font>”【甲側(cè)：至此一醒。】【東觀閣側(cè)批：英蓮至此方有著落。】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yǎng)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蒙側(cè)：聞得只說一層，并無言及要姣杏，自道子語，非作者忘懷，欲寫世態(tài)，故作幻筆。】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女兒，養(yǎng)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xiāng)轉(zhuǎn)賣。當(dāng)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rèn)。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diǎn)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甲側(cè)：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從胎中帶來；今英蓮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卻認(rèn)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span>戚夾：作者要說容貌勢力，要說情，要說幻，又要說小人之居心，豪強(qiáng)之托大，了結(jié)前文舊案，鋪設(shè)后文根基。點(diǎn)明英蓮，收敘寶釵等項諸事：只借先之沙彌、今日門子之口層層敘來，真是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一時轉(zhuǎn)動，毫無遺露。可見具大光明者，故無難事，誠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側(cè)：可憐！】【蒙側(cè)：世家子女至此?？上胍娖湎仁酪啾赜腥缪诱摺?/span>】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蒙側(cè)：寫其心機(jī)，總為后文。】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蒙側(cè)：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jī)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fù)曇豢蓿?/span>】后又聽見馮公子三日后才娶過門，他又轉(zhuǎn)有憂愁之態(tài)。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內(nèi)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fēng)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xí)最又厭惡堂客（注：指的是女客人；堂上客人，也泛指婦女。四川方言堂客即是妻子（此處不做次解）。），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蒙側(cè)：良人者所望而終身也。】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甲側(cè)：可憐真可憐！】【甲側(cè)：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蒙側(cè)：天下同患難者同來一哭！】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渾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span>甲側(cè)：世路難行錢作馬。】【蒙側(cè)：“使錢如土”，方能稱霸王。】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fù)先?，如今也不知死活。?/span>甲側(cè)：為英蓮留后步。】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甲眉：又一首《薄命嘆》。英、馮二人一段小悲歡幻境，從葫蘆僧口中補(bǔ)出，省卻閑文之法也。所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馮淵作一開路之人。】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馮淵如何偏只看準(zhǔn)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姚燮眉批：全部書中有宜聚不聚，以致不美者。有不宜聚而聚，以致不美者。讀此二語為之一嘆。】偏又生出這段事來?！?/span>蒙側(cè)：馮淵之事之人，是英蓮之幻景中之癡情人。】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蒙側(cè)：點(diǎn)明白了，直入本題。】恰遇一對薄命兒女！【甲眉：使雨村一評，方補(bǔ)足上半回之題目。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且不要議論他，【姚燮眉批：此段議論在議論者以為閑話，在作者實是正文也。】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dāng)年何其明決，今日何翻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蒙側(cè)：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聞得老爺補(bǔ)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biāo)兄?，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日后也好去見賈、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span>甲側(cè)：可發(fā)一長嘆。這一句，已見奸雄全是假。】但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甲側(cè)：奸雄！】實是重生再造，正當(dāng)殫心竭力圖報之時，【甲側(cè)：奸雄。】豈可因私而廢法？【甲側(cè)：奸雄。】【蒙側(cè)：良明不昧勢難當(dāng)。】是我實不能忍為者。”【甲側(cè)：全是假。】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蒙側(cè)：誤盡多少蒼生！】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甲側(cè)：近時錯會書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蒙側(cè)：說了來也是一團(tuán)道理。】還要三思為妥！”雨村低了半日頭，【甲側(cè)：奸雄欺人。】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fā)簽?zāi)萌恕Ｔ瓋醋匀皇悄貌粊淼?，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diào)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shè)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yīng)了結(jié)。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癥，【甲側(cè)：“無名之癥”卻是病之名，而反曰“無”，妙極！】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xiāng)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fèi)。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xì)想此計如何？”【東觀閣側(cè)批：門子之計，真是一片鬼話。】【國家刑案竟靠扶鸞請仙來判斷，視同兒戲，不知雨村將如何書寫這卷宗。吏治敗壞到如此，刑場上出現(xiàn)所謂“宰白鴨”，也就不足為奇了。門子“情鉆”批語著實不謬，豈不聞今日種種皆是因，后日種種就是果。佛家云：“種善因結(jié)善果”“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因果”也是本書一主旨。戊戌年仲夏，釣叟。】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側(cè)：奸雄欺人。】等我再斟酌斟酌，【蒙側(cè)：一張口就是了結(jié)，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結(jié)，真是不凡之筆。】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yīng)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fèi)，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span>甲側(cè)：用此三四語收住，極妙！此則重重寫來，輕輕抹去也。】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亂判斷了此案?！?/span>甲側(cè)：實注一筆，更好。不過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細(xì)寫。所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甲眉：蓋寶釵一家，不得不細(xì)寫者。若另起頭緒，則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帶敘出英蓮一向之行蹤，并以后之歸結(jié)，是以故意戲用“葫蘆僧亂判”等字樣，撰成半回，略一解頤，略一嘆世，蓋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之閑文耳。】【東觀閣側(cè)批：好能干。】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甲眉：又注馮家一筆，更妥?？梢婑T家正不為人命，實賴此獲利耳。故用“亂判”二字為題，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詞耳。但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之正文。】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甲側(cè)：隨筆帶出王家。】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nèi)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dāng)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span>甲側(cè)：瞧他寫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yuǎn)遠(yuǎn)的充發(fā)了他才罷?！?/span>甲側(cè)：至此了結(jié)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云：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蒙側(cè)：口如懸河者，當(dāng)于出言時小心。】【東觀閣側(cè)批：到底奸險。】【姚燮側(cè)批：如此奸險。】【姚燮眉批：借此段作過脈，便可透出下段薛家事實?？芍^筆墨無痕。】【發(fā)配門子又一伏筆。戊戌年仲夏，釣叟?！俊居嘧x至此，憤而拍案，皆是一群魑魅魍魎、蠅營狗茍，吃人不吐骨頭的無恥之徒。猶如今之“周、薄、徐、谷”之流，尸位素餐，可恨至極，恨不得啖其肉、碎其骨，方解心頭之恨。己亥年季春，釣叟?！?/span>
當(dāng)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東觀閣側(cè)批：正敘薛家。】【姚燮側(cè)批：以下接入薛氏正文。】【姚燮眉批：以上一段為入薛家文字楔子，其寫門子為雨村籌畫情景逼真。】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span>甲側(cè)：本是立意寫此，卻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shè)出“亂判”一段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卻淡淡寫來。】【蒙側(cè)：為書香人家一嘆。】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dú)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至老大無成。【蒙側(cè)：受病處。富而且孤，自多溺愛。孟母三遷，故難再見。】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注：tǎng，古代指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蝈X財。內(nèi)帑：指皇帝、皇室的私財、私產(chǎn)。）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xué)名薛蟠，字表文龍，今年方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span>東觀閣側(cè)批：字竹足以殺其身而已。】【姚燮側(cè)批：如此稟氣直足以殺其身。】雖也上過學(xué)，不過略識幾字，【甲側(cè)：這句加于老兄，卻是實寫。】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yīng)經(jīng)濟(jì)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舊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xiàn)任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jì)，只有薛蟠一子?！?/span>蒙側(cè)：非母溺愛，非家道殷實，非節(jié)度、榮國之至親，則不能到如此強(qiáng)霸。富貴者其思之。】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張新之夾批：釵，差也。差，錯也。跡其生平所用心，無非鑄成一錯。又釵從金，一玉之匹，一玉之?dāng)骋病?/span>】生的肌骨瑩潤，舉止嫻雅?！?/span>甲側(cè)：寫寶釵只如此，更妙！】【東觀閣側(cè)批：八字寫寶釵是淑女，可愛。】【姚燮側(cè)批：堪語甚的，只此八字已足。】當(dāng)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甲側(cè)：又只如此寫來，更妙！】自他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dá)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之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注：官職名稱：唐代制度：才人初定為宮官之正五品，后升為正四品。封建妃嬪的稱號。始設(shè)于晉武帝司馬炎，沿用至明代。）、贊善（注：官名。“贊善大夫”的省稱。始置于唐，在太子宮中掌侍從、講授。設(shè)左右贊善大夫。唐白居易《白牡丹》詩：“應(yīng)似東宮 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彼?文瑩《玉壺清話》卷八：“王參政化基，興國二年，及第於呂蒙正牓，釋褐授贊善。”《清史稿·職官志二》：“左、右贊善各二人。漢員兼翰林院檢討銜?！鼻鍟r亦指宮中女官?！都t樓夢》第四回：“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dá)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眳㈤啞锻ǖ洹ぢ毠偈贰＃?/span>之職?！?/span>甲側(cè)：一段稱功頌德，千古小說中所無。】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蒙側(cè)：我為創(chuàng)家立業(yè)者一哭。】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span>蒙側(cè)：有治人，無治法。】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jī)會，一為送妹待選，【張新之夾批：寶釵來歷寫得不倫不類。】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fēng)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diǎn)下行裝細(xì)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甲側(cè)：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qiáng)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wù)一一的囑托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span>蒙側(cè)：破銷不顧業(yè)已之事，業(yè)已如此，到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甲側(cè)：是極！人謂薛蟠為呆，余則謂是大徹悟。】
在路不記其日。【甲側(cè)：更妙！必云程限，則又有落套，豈暇又記路程單哉？】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tǒng)制，奉旨出都查邊?！?/span>蒙側(cè)：天下之母舅再無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東觀閣側(cè)批：王氏極盛之時。】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jìn)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薄?/span>甲側(cè)：寫盡五陵（注：五陵即五陵年少，指京都富豪子弟。）心意。】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jìn)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彼赣H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jìn)京，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側(cè)：陪筆。】或是你姨爹家。【甲側(cè)：正筆。】他兩家的房舍極是方便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蒙側(cè)：好游蕩不要管束的子弟，慣會說此等話。】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甲側(cè)：閑語中補(bǔ)出許多前文。此畫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卻知道，【甲側(cè)：知子莫如父。】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甲側(cè)：寡母孤兒一段，寫得畢肖畢真！】【蒙側(cè)：用為子不得放蕩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guī)Я四忝米油赌阋棠锛胰?，你道好不好?/font>”【甲側(cè)：薛母亦善訓(xùn)子。】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蒙側(cè)：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jié)，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span>甲側(cè)：大家尚義，人情大都[如]是也。】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jìn)京，正在門外下車?！薄?/span>蒙側(cè)：開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媳婦女兒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jìn)來。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xiàn)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fēng)。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甲側(cè)：好香色！】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閑著，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甲側(cè)：老太君口氣得情。】【甲側(cè)：偏不寫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縱性惹禍，【蒙側(cè)：父母為子弟處每每如此。】遂忙道謝應(yīng)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yīng)日費(fèi)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長之法?！薄?/span>甲側(cè)：作者題清，猶恐看官誤認(rèn)[與]今之靠親投友者一例。】【蒙側(cè)：補(bǔ)足。真是一絲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愿。從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劉履芬眉批：梨花入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寶釵。】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dāng)日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癸酉：梨香院乃寶釵所居，出自李重元《憶王孫》“雨打梨花深閉門”，實伏線千里，又有傳詩之意。】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舍，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甲眉：金玉初見，卻如此寫。虛虛實實，總不相犯。】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樂業(yè)?！?/span>甲側(cè)：這一句，襯出后文黛玉之不能樂業(yè)。細(xì)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zhí)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計?！?/span>甲側(cè)：交代結(jié)構(gòu)，曲曲折折，筆墨盡矣。】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rèn)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绔氣習(xí)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到引誘的薛蟠比當(dāng)日更壞了十倍。【甲側(cè)：雖說為紈绔設(shè)鑒，其意原只罪賈宅，故用此等句法寫來。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蒙側(cè)：膏粱子弟每習(xí)成的風(fēng)化。處處皆然，誠為可嘆！】【張新之夾批：虛籠數(shù)語，已覺不堪。】雖然賈政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甲側(cè)：八字特洗出政老來，又是作者隱意。】【姚燮眉批：雖如此說，政老終難辭失察之咎。然觀后文寶玉許多不法事，其與自己兒尚如此，況他人也。】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xiàn)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xiàn)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wù)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下棋而已，【戚夾：其用筆墨何等靈活，能足前搖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謂水到渠成，不勞著力者也。】余事多不介意。【五陵年少，斗雞走狗，且上梁不正下梁歪，族長珍公，將寧府“翻了個”，所謂“上行下效”。政公縱有通天之技，又如何？大廈將傾非一朝一夕之功矣！朱門豪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爾！戊戌年仲夏，釣叟?！?/span>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另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蒙側(cè)：既為作姨父的開一條生路。若無此段，則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則不成為姨父矣。】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黃小田夾批：不過為寶釵住大觀園張本。】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夢覺主人：正是：漸入鮑魚肆，反惡芝蘭香?！?/span>
【戚總評：看他寫一寶釵之來，先以英蓮事逼其進(jìn)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輾轉(zhuǎn)相逼來，且加以世態(tài)人情，隱躍其間，如人飲醇酒，不其然而已醉矣。】
【靖藏本“御録《紫雪溟蒙楝（liàn）花老》（曹寅《題<楝亭夜話圖>》，1695年作）”：紫雪溟蒙楝花老，哇鳴廳事多青草。廬江太守訪故人，建康并駕能傾倒。兩家門第皆列戟，中年領(lǐng)郡稍遲早。文采風(fēng)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懷抱。于時亦有不速客，合坐清炎斗炎熇（注：xiāo，熱，炎熱。）。豈無炙鯉與寒鷃（yàn），不乏蒸梨兼蝓[注：yú，見（蛞蝓kuò yú）為腹足綱，柄眼目，蛞蝓科動物的統(tǒng)稱。中國南方某些地區(qū)稱蜒蚰(不是蚰蜒)，俗稱鼻涕蟲，是一種軟體動物，與部分蝸牛組成有肺目。雌雄同體，外表看起來像沒殼的蝸牛，體表濕潤有黏液，民間流傳在其身上撒鹽使其脫水而死的捕殺方法的確有用。]芫。淪（注：yuè，煮。）棗二簋（注：guǐ，古代盛食物的器具，圓口，兩耳。）用享古則然，賓酬主醉今誠少。億首宿衛(wèi)明光宮，楞枷山人（注：納蘭性德，葉赫那拉氏，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原名成德，避太子保成諱改名為性德，一年后太子更名胤礽，于是納蘭又恢復(fù)本名納蘭成德。號楞伽山人。清朝著名詞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交情獨(dú)剩張公子，晚識施君通纻縞。多聞直諒復(fù)奚疑，此樂不殊魚在藻。始覺詩書是坦途，未妨車轱當(dāng)行潦。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小字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按：納蘭容若《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liàn）亭，亭在金陵署中》）
【陳其泰：此回只是寶釵人都楔子，順手帶敘香菱，非著意文字也。
黛玉進(jìn)京，時方六歲。寶玉較長，不過一歲。寶釵又長，亦不付一歲；則薛蟠長于寶釵二歲，不過十歲而已。何以銳來已是成人光景。此書多失檢點(diǎn)處，此其一節(jié)也。寶玉、黛玉之奶嬤，不討二十歲上下。今說成六七十老耄之人，試問安能乳哺六七歲之哥兒、妞兒耶？亦大失檢點(diǎn)處?！?/span>
【哈斯寶：在實寫薛蟠一案之前，已經(jīng)虛寫了三筆：在第三回末尾，黛玉來到王夫人處，金陵來信中已提到薛家如何如何，此其一；賈雨村授職應(yīng)天府，從原告中聽到薛蟠，此其二；這兩筆都模模糊糊，隱約不明，后從新來的門子口中才講清楚，但這也不是實寫，此其三。所以，此處真正實寫薛蟠時，用如此這般幾個字就交代了。這與畫家畫人眼，先畫輪廓，再描睫毛，黑白分明之后，最終一筆點(diǎn)睛，是沒有什么兩樣的。
孔子說：“君子哉，蓬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北?今讀應(yīng)天府一案，讀者能不喟然長嘆么？賈雨村并非不想為國盡忠，奈何欲盡忠而不能！若非要盡忠作清官不可，就得象新來的門子說的，“不似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他不正是這樣不得已而徇情枉法的么？徇情枉法，便逃不掉當(dāng)奸臣贓官。邦無道而出仕，只能象賈雨村那樣行事才成，否則就不如卷而懷之，隱居不出。作者以此警示后人，奸佞擋道之時不可以巴結(jié)著作官，其用心難道不深么？讀了這一回，我替作官的人大大為難。
將薛家引入榮國府，不能沒有這樁人命案。把英蓮列入十二釵芳群，不能沒有這起因緣。人命案起，因緣便結(jié)下了，一索兩獲，非常之妙?！?/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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