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晨霧中的林間小屋
早春的細雨中,我們?nèi)ソo爸爸掃墓。雖然時近清明,但這兩年防疫要求避免人群密集,節(jié)假日掃墓都要預(yù)約,加上又是雨天,墓園里很清寂。
半年沒來,爸爸墓碑左側(cè)原本的一塊三角形的草坪也新辟為墓穴了。媽媽嘆了一聲,本來就是相中這個位置,就是因為通風(fēng)、順路、景觀又好(方言說“清白出路”),現(xiàn)在這塊小小的草坪還是沒能幸免于開發(fā)的浪潮。
為創(chuàng)建“無焰墓區(qū)”,今年也不許燒紙錢、點香燭了,遑論鞭炮。本來前年7月1日起就在推行這項舉措了,說是“破祭奠陋習(xí),樹文明新風(fēng)”,但去年作為過渡,旁邊還有一些鐵桶,可讓家人用來燒紙,今年就管得更嚴了。
在爸爸的墓前放了青團、金桔,還有一束野花,他生前本也喜歡侍弄花草,媽媽沒他這么有耐心,以至于現(xiàn)在陽臺上的四盆景天樹都死了一半。我們每人磕了三個頭,起身來默哀。媽媽本來已經(jīng)帶了一袋紙錢,猶豫著是否在地上燒,但她往四周看看,都沒人在燒紙,想想還是作罷了。
“那你明天記得到你爸媽墳上去拿哦,別忘了?!彼谒?br>
爺爺奶奶在村南林下的墓地,墳頭種著萬年青
第二天一早,我們?nèi)ゴ迥蠘淞窒陆o爺爺奶奶上墳。還未到清明,大伯他們幾家都還沒來過,草也沒人除。媽媽帶了兩袋紙錢,左邊一袋是給爺爺奶奶的,右邊一袋是給爸爸的。燒之前,照例讓我咬幾個牙印,免得到了冥間被人錯拿。
今年的紙錢有了新折法,更繁復(fù),但折出來的形狀倒是更像元寶了。有好幾個都是小毛折的,媽媽看了很滿意:“教一遍就會,又這么認真細致,真是像極了老頭。他要活著,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闭f著說著,她又掉下淚來。
其實她也不太信這些。鄰居吳萍到上海過年,想著除夕夜祭拜祖先,在上海又很不方便,她女兒說,那你在樓下空地劃出一塊地方燒紙,做個樣子就行了,“這都是假的呀”?!m然都知道是“假的”,但聽到年輕一輩就這樣說出來,他們這一代人還是不免一陣感嘆。
說到這事,媽媽說:“也是,你爺爺?shù)慕Y(jié)發(fā)妻子,我們也多年沒祭奠了,也沒事?!睜敔?shù)陌l(fā)妻黃氏死于難產(chǎn),他后來才又娶了我奶奶。聽說下沙一些地方是每年忌日祭奠(“燒羹飯”)二十年,之后也就斷了。這樣算起來,人沒了之后,就是還能在親人的記憶里再多活二十年,在那之后,就連親人也不再每年紀念他了。
媽媽做的一桌菜,從頂部順時針:茄絲豆腐炒毛豆、紅燒肉、小青菜、素雞、蛋餃,中間的湯是春筍豌豆蘑菇蛋皮湯,這湯是那時爸爸發(fā)明的做法
人走茶涼,這也是世態(tài)如此。月初的時候,她特意打電話來,說:“你那位大伯啊,真是一言難盡,我說點給你聽聽?!贝蟛陙硪埠軙硎埽ㄈf元買了一張水床,他跟人說:“我三弟從小聰明能干,平日也健健康康,但沒什么用,到最后忽然得了絕癥,也一樣走了。”小姑后來也奉承:“我大哥福氣最好,這么多人就他能抱到玄孫?!?/p>
也許言者無心,但聽者有意,這話傳到媽媽耳朵里,她夜里都輾轉(zhuǎn)難眠:“你說這叫什么話?倒似對你爸幸災(zāi)樂禍似的,這就是用尖刀在戳我的心?!?br>
他們也未必故意如此,但就我多年來所知,鄉(xiāng)下人們說話往往極盡直白,好像很少會意識到話語中蘊含的傷人意味。默然片刻,我還是勸她:“算了,現(xiàn)在爸爸走了,其實也就是各家自己過日子,你也不必理睬?!彼匀挥行崙崳骸按_實也就是路人了,但這畢竟是自己親兄弟,人心怎么能這么麻木不仁?何況路人都未必說得出這樣的話?!?/p>
她說,人心哪,就是這樣,家里沒個人了,連一些親人也都不如前了,倒是你爸生前的朋友,有一些知根知底的,還不忘記來探望。雖然老兩口以前也難免有口角,但家里有個人就多點熱鬧,“哪怕吵吵架也好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打麻將也能打到晚上七點多,“要換作以前,那可不是要被這老頭罵死?”
村南河邊新修的棧道
我問她,那現(xiàn)在有人談得來嗎?她又連連搖頭:“我可不要再吃這苦頭了。好多人跟我說,多個人,將來有照應(yīng)。要我說,都七老八十了,男的衰老得又快,真有什么病痛,到時還不知道誰照顧誰呢!我干嘛要自討苦吃?”
之前也有個老頭來搭訕,比她大五歲,倒是有點家產(chǎn),但聽說兒女不孝,也都靠不住。來了幾次,她不堪其擾,索性就把話挑明了,老頭臉上掛不住,訕訕然說“你誤會了”,自此再無下文。去年冬修水管,那個水管工還加了她微信,“后來就發(fā)些不三不四的話,我說'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我可沒想法’,他回頭就把我拉黑了?!?br>
爸爸走后,她趁機把很多舊貨都一掃而空,“你爸什么都當(dāng)寶貝,要是他還在,肯定不同意我都扔掉”,然后又重新裝修了一番。她說,這不是為了自己享福,是為你省力,因為你將來也要裝修,我就先幫你都做了。其實她裝修的風(fēng)格并不是我想要的,不過看她自己很滿意就好。
為了這事,村里也很多人議論,有兩個贊她當(dāng)機立斷(特別兩年前泥水匠的工錢還低一點),多數(shù)則是反對,覺得她都一個人住了,湊合著就行了。有一個鄰村的,平日往來不多,來我家閑聊時說著說著,到最后竟當(dāng)面指責(zé)她亂花錢,“都一把年紀了,不把這裝修的錢留給子孫,就顧著自己享?!?。媽媽不止一次說起這件事,始終耿耿:“我差點拿掃帚把她打出去,心想關(guān)你什么事?我跟你熟嗎?這些人真是太莫名了,對別人的事指指點點,還以為自己多聰明呢,聰明人會這樣?”
她說,鄉(xiāng)下就是這樣,逃不開的各種評判,“做人做人,都是做給人家看的”,很多人為了爭個面子,活得都不一定是自己真正喜歡的,只不過他們活著活著,到最后就自己也相信這是自己想要的,要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家里菜地前的桃花
她心里也始終繃著那根弦。去年冬天家里水管凍裂,好些天不能洗熱水澡,我所以勸她早點來上海過年,她到底還是拖到除夕才來,一過來就和我坦白,其實她還是在鄉(xiāng)下自在,只是“這次如果不來上海,你又不回鄉(xiāng),那不知道別人會怎么說呢”。
這不止是團聚,還有面子。她私下跟我說:“你回鄉(xiāng)來,又不開車,現(xiàn)在誰家沒車?媳婦穿得也那么樸素,我們鄉(xiāng)下姑娘都比她穿得時尚。”小姨的兒子,月薪六千,每月能攢四千,也買了車。小姨夫前兩年就極力鼓動我買車,“像你這樣在上?;斓?,沒輛車,成什么話?要買可別買桑塔納那種大路貨,至少也買三五十萬的那種,才符合你的身份氣派嘛。”
去年我失業(yè)了,她耳朵里灌滿了各種閑話,連平日和她還挺要好的鄰居,也帶著慶幸的口吻說:“你兒子讀那么多書,到頭來還是像我弟弟那樣在寶鋼安穩(wěn)啊?!彼f,幸好你不在鄉(xiāng)下長住,也眼不見為凈,這點真的還是上海好,一句“跟你搭界伐”就結(jié)束了。
講到這些,她就難免感嘆:“鄉(xiāng)下的人情啊,真是太復(fù)雜了。本來和你說這些也沒什么意思,但現(xiàn)在你爸也走了,我沒個人可說,也就只有跟你說說了。”我知道,她一直抱有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既覺得我不能不懂人情世故,但又自己都苦于此,希望我能有朝一日擺脫這些。
有時,媽媽會若有所思地自問:“你說人這一輩子,來到這世上是干嘛呢?”前幾年的時候她就說過,人活著就像是“來到地球上旅游一趟”,活著的時候四處看看,等眼睛一閉,旅程結(jié)束,也就什么都沒意義了。
村里我的一個同輩,年近四十的男人,工作十五年后,把父母原先買了預(yù)備給他結(jié)婚用的一套房子脫手,賣了180萬,回到鄉(xiāng)下,也不結(jié)婚,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河邊釣魚。按他現(xiàn)在的積蓄,這確實也夠他活了,但鄉(xiāng)下很多人議論紛紛,難以接受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活法。
媽媽說,她以前也會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了”,但又一想,一輩子就幾十年,自己活著舒服就行了。她說,還是要為自己活著,可惜我這代人領(lǐng)會到這一點太晚了,你們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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