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七律《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一》讀記
（小河西）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悵臥遙帷。
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唐文宗開成三年（838）暮春，李商隱在長安應(yīng)試博學(xué)鴻詞科落第后，由長安動身回涇原，途經(jīng)回中，恰遇苦雨天氣，院子里的牡丹剛剛綻苞，就被一陣狂風(fēng)疾雨打落。詩人回想往事，觸景生情，借牡丹以寄慨身世，寫下了《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
回中：秦宮名（故址在今隴縣西北）；古驛道名（南起汧水河谷，北出蕭關(guān)）?！?/span>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二十七年，始皇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宮中行樂》（唐-李白）：“君王多樂事，何必向回中。”《上之回》（唐-盧照鄰）：“回中道路險，蕭關(guān)烽候多。”
首聯(lián)：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下苑：指漢代的宜春下苑。唐時稱曲江池。《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唐-李商隱）：“下苑經(jīng)過勞想像，東門追餞又差池?！?/span>
他年：往年；來年。《千秋節(jié)有感》（唐-杜甫）：“圣主他年貴，邊心此日勞。”《雕堂》（唐-薛能）：“他年誰識我，心跡在徐州。”《寄題甘露寺北軒》（唐-杜牧）：“他年會著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題菊花》（唐-黃巢）：“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span>
西州：指安定郡，晚唐時稱涇洲?！逗鬂h書-皇甫張段列傳》：“皇甫規(guī)，字威明，安定朝那人也。…及黨事大起，…自以西洲豪杰，恥不得與?！贝髿v三年（768）春，設(shè)涇原節(jié)度使，管理涇州、原州，治所在涇州。
相期：期待；相約?！对莅偃h令李君神道碑》（唐-楊炯）：“不掃一室，自懷包括之心；獨守大玄，且忘名利之境。于時魏特進(jìn)、房仆射、杜相州等，并以江海相期，煙霞相許。”《贈郭季鷹》（唐-李白）：“一擊九千仞，相期凌紫氛。”《月下獨酌》（唐-李白）：“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大意：去年曲江苑的牡丹的繁華已是過去，不必再去追憶。今天在涇州回中，忽然想看看牡丹。
頷聯(lián)：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水亭：臨水的亭子?！断娜者^鄭七山齋》（唐-杜審言）：“薜蘿山徑入，荷芰水亭開。”《夏日浮舟過陳大水亭》（唐-孟浩然）：“水亭涼氣多，閑棹晚來過?！?/span>
羅薦：絲綢褥子。指為防花寒置于帷幕之上的褥子。《漢武帝內(nèi)傳》："至七月七日，乃修除宮掖之內(nèi)，設(shè)座殿上，以紫羅薦地，燔百和之香，張云錦之帳，然九光之燈，設(shè)玉門之棗，酌蒲桃之酒，躬監(jiān)肴物，為天官之饌。"《被》（唐-李嶠）：“象筵分錦繡，羅薦合鴛鴦?！薄洞汉罚ㄌ?/span>-吳融）：“玉階殘雪在，羅薦暗魂銷?！?/span>
春香：《閨情》（唐-孟遲）：“山上有山歸不得，湘江暮雨鷓鴣飛。蘼蕪亦是王孫草，莫送春香入客衣?！薄赌鲜“橹薄罚ㄌ?/span>-韋莊）：“星分夜彩寒侵帳，蘭惹春香綠映袍?！?/span>
大意：暮雨中，水亭邊，仍是那樣寒氣逼人。但保暖的羅薦和熏香已沒有了。（暮春時節(jié)自然是“寒猶在”，但長安的牡丹有“羅薦春香”，西洲的牡丹卻是“暖不知”。也是說作者的感覺。庇護(hù)自己的恩師令狐楚已經(jīng)去世，對自己有大恩的令狐绹也似漸行漸遠(yuǎn)。特別是令狐绹對自己的“猜疑”使自己更感心寒。僅僅是一年之前，令狐楚父子對自己的關(guān)愛現(xiàn)在竟已恍如隔世。）
頸聯(lián)：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悵臥遙帷。
落蕊：《離騷》（先秦-屈原）：“攬木根以結(jié)芷兮，貫薜荔之落蕊?！薄洞河位匚脑姟罚媳背?/span>-王融）：“垂條逐絮轉(zhuǎn)，落蕊散花叢?！薄洞和韽睦铋L史游開道林故山》（唐-駱賓王）：“落蕊翻風(fēng)去，流鶯滿樹來?！?/span>
遙帷：遙（妖）艷的帷幕。《代北風(fēng)涼行》（南朝宋-鮑照）：“北風(fēng)涼，雨雪雱，京 洛女兒多妍妝，遙艷帷中自悲傷，沉吟不語若有忘。” 《贈閭丘處士》（唐-李白）：“閑讀山海經(jīng)，散帙臥遙帷?！?/span>
大意：蝶舞翩翩，好像殷勤欲收凋落的花蕊，然牡丹為雨敗后，有似佳人之悵臥遙帷，全無興致。（寫牡丹為雨所敗?；ㄈ锏蚵洹Ｋ茞澟P遙帷的佳人。也是在寫自己。自己也像落蕊，或有人殷勤收留，但自己也是全無興致。這里說到“殷勤”，難道是說王茂元對招李商隱入幕殷勤？或是說王茂元夫婦對招李商隱為婿很感興趣？說自己“惆悵”是自然的，自己去年的所作所為雖然博得王茂元這邊的青睞，卻得罪了恩師和恩人，落了“背叛”“不堪”之名，哪能不惆悵？）
尾聯(lián)：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章臺：一是章臺街。指漢長安街。《馬》（唐-李賀）：“空知有善相，不解走章臺。”《流夜郎贈辛判官》（唐-李白）：“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薄墩屡_柳（寄柳氏）》（唐-韓翃）：“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
二是章華臺，指春秋時楚國離宮?！蹲髠?/span>-昭公七年》：“及即位，為章臺之宮，納亡人以實之。”《贈陰梁州詩》（南北朝-荀濟(jì)）：“陽臺可燕私，章華堪置酒?！薄兜窍尻柍恰罚ㄌ?/span>-杜審言）：“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span>
考慮后邊說到“宮腰”，此處“章臺”即指章臺街也指章臺宮。
芳菲：花草盛美；香花芳草。《游城南-晚春》（唐-韓愈）：“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大林寺桃花》（唐-白居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span>
宮腰：《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xì)腰，而國中多餓人。”
大意：說在京城的“同年”朋友，請問你們是不是很得意？（好像是問長安的牡丹，你們在長安日日春風(fēng)，會不會如楚王宮中的美人，“宮腰損幾枝”？也是在問長安的“同年”伙伴。去年進(jìn)士及第與“同年”告別時，李商隱曾寫過《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當(dāng)時自己也是春風(fēng)得意。今年博學(xué)鴻詞科落選，那些“同年”多已留在京城春風(fēng)得意，唯有自己流落“西洲”。）
本詩四聯(lián)全寫牡丹，但也都在說自己。首聯(lián)說因為離開長安，長安的牡丹已經(jīng)“未可追”，忽然想看看西洲的牡丹花。（首聯(lián)主語是“我”。）頷聯(lián)開始雙關(guān)。主語既是我，也是牡丹。沒有了“羅薦春香暖”只感到“水亭暮雨寒”的既是我也是牡丹。頸聯(lián)還是雙關(guān)。雨中凋謝的牡丹之蕊就如同科場落第的自己，雨后的牡丹又多么像我一樣“惆悵臥遙帷”。尾聯(lián)仍然雙關(guān)?？吹轿以谖髦捱@般下場，長安的“芳菲伴”你們是不是很得意。如果了解李商隱在進(jìn)士及第和“博鴻”落第這一年的經(jīng)歷，就會更深刻體會這首詩的意境。李商隱在去年進(jìn)士及第后特別是濟(jì)源探母后的近半年時間里不聽恩師召喚，逗留長安，直到恩師病危才匆匆趕去，這不能不引起令狐绹的猜疑。當(dāng)時李商隱在長安的所作所為，（據(jù)分析，當(dāng)時李商隱或在謀與王茂元的女兒的婚事。考慮王茂元的李黨背景，身為牛黨重要成員的令狐楚父子會是啥感覺？）令狐绹也不可能一無所聞。但李商隱當(dāng)然沒想到，他的所作所為竟被人視為“背叛”，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從尾聯(lián)可以讀出李商隱這次落第的失落惆悵和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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