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畫馬贊》讀記
（小河西）
《畫馬贊》或作于乾元年間（758-759），時杜甫任職長安或華州。天寶中，韓干為玄宗供奉官，專職圖畫。大唐盛世，“外國名馬，重譯累至。”曹霸、陳閎、韓干畫了不少名馬。安史之亂后，韓干等畫家失業(yè)。杜甫或看到了幾幅韓干早年的馬畫，有感而作此贊。
韓干：唐代名畫家?！稓v代名畫記》卷9（唐-張彥遠）：“韓干，大梁人。王右丞維見其畫，遂推獎之。官至太府寺丞（《唐六典》卷20太府寺：“丞四人，從六品上?！?/span>）。善寫貌人物。（《龍朔功臣圖》、《姚崇及安祿山圖》、《玄宗試馬圖》、《寧王調(diào)馬打球圖》，并傳于代。）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后自獨擅。杜甫《曹霸畫馬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曰：'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彥遠以杜甫豈知畫者，徒以干馬肥大，遂有畫肉之誚?！诤么篑R，御廄至四十萬，遂有沛艾（形容馬奔時姿態(tài)雄健）大馬，命王毛仲為監(jiān)牧，使燕公張說作《駧牧頌》。天下一統(tǒng)，西域大宛，歲有來獻。詔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調(diào)習(xí)之能，逸異并至。骨力追風(fēng)，毛彩照地，不可名狀，號木槽馬。圣人舒身安神，如據(jù)床榻，是知異于古馬也。時主好藝，韓君間生，遂命悉圖其駿，則有玉花驄、照夜白等。時岐、薛、寧、申王廄中，皆有善馬。干并圖之，遂為古今獨步。祿山之亂，沛艾馬種遂絕，韓君端居亡（無）事，忽有人詣門，稱鬼使，請馬一匹。韓君畫馬焚之，他日見鬼使乘馬來謝，其感神如此。弟子孔榮為上足（高足）。”《唐朝名畫錄》（唐-朱景玄）神品下：“韓干，京兆人也。明皇天寶中召入供奉。上令師陳閎（師于曹霸）畫馬，帝怪其不同，因詰之。奏云：'臣自有師。陛下內(nèi)廄之馬，皆臣之師也。’上甚異之。其后果能狀飛黃之質(zhì)，圖噴玉之奇。九方之職既精，伯樂之相乃備。且古之畫馬，有穆王八駿圖，后立本（閻立本）亦模寫之，多見筋骨，皆擅一時，足為希代之珍。開元后，四海清平，外國名馬，重譯累至。然而沙磧之遙，蹄甲皆薄。明皇遂擇其良者，與中國之駿同頒，盡寫之。自后內(nèi)廄有飛黃、照夜、浮云、五花之乘，奇毛異狀，筋骨既圓，蹄甲皆厚。駕馭歷險，若乘輿輦之安也；馳驟旋轉(zhuǎn)，皆應(yīng)韶之節(jié)。是以陳閎貌之于前，韓干繼之于后。寫渥洼之狀，若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圖上。故韓干居神品，宜矣。又寶應(yīng)寺三門神、西院北方天王、佛殿前面菩薩及凈土壁、資圣寺北門二十四圣，皆奇蹤也。畫高僧、鞍馬、菩薩、鬼神等，并傳于世。”
【原文】
畫馬贊（杜甫）
韓干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騕褭清新。
魚目瘦腦，龍文長身。雪垂白肉，風(fēng)蹙蘭筋。
逸態(tài)蕭疏，高驤縱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
御者閑敏，去何難易。愚夫乘騎，動必顛躓。
瞻彼駿骨，實惟龍媒。漢歌燕市，已矣茫哉。
但見駑駘，紛然往來。良工惆悵，落筆雄才。
自注：《穆天子傳》：飛兔、騕褭，日馳三百里。
【大意】韓干畫馬，細微之處有神。驊騮體格高大，騕褭氣質(zhì)清新。魚目尖尖的腦袋，龍紋瘦瘦的長身。肥肉如雪下垂，迎風(fēng)繃緊目上蘭筋。清秀姿態(tài)十分灑脫，飛越動作放縱恣肆。四蹄撒開如雷如雹，一日奔騰整個世界。御馬的人閑雅敏捷，來來往往有何難易。乘騎者如是愚夫，動不動會摔倒在地。瞻望這匹駿馬，實際上只能是天馬龍媒。漢朝天馬、燕國的“千金市骨”，都已過去都已茫然。如今只能看到駑駘，紛然往來。使良工感到惆悵，使雄才落筆于地。
【讀后記】贊是一種文體名稱。【《文心雕龍》卷9頌贊：“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jié)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shù)韻之詞。”】杜甫這篇贊有三層意思。一是贊馬畫及馬。贊馬畫只用四個字：“豪端有神?！辟濕R要從身姿和逸態(tài)兩方面寫。身高體長，腦袋尖瘦，白肉下垂，眼上青筋堅緊；氣質(zhì)清新，逸態(tài)灑脫，縱橫恣肆，四蹄生風(fēng)，一日千里。二是借題發(fā)揮。好馬還要有好“御者”。如果御者“閑敏”，來往奔馳自然容易；如果“御者”是愚夫，動不動就會摔下馬來。三是順勢感慨。畫中之馬，確實龍媒。然漢武帝《天馬歌》已遙遠，燕國千金市骨早成過去。眼前所見皆是駑駘。良工為之惆悵，只好擱筆。
【注釋】驊騮：周穆王八駿之一?！盾髯?性惡》：“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睏顐娮ⅲ骸敖灾苣峦醢蓑E名?！薄斗詈喐呷迨咕罚ǘ鸥Γ骸膀戲t開道路，鷹隼出風(fēng)塵。”騕褭：《思玄賦》（漢-張衡）：“縶騕褭以服箱?！崩钌谱ⅲ骸啊稘h書音義》，應(yīng)劭曰：'騕褭，古之駿馬也，赤喙玄身，日行五千里?！薄赌捍簯蚍趹棥罚ㄌ?鮑溶）：“野船弄酒鴛鴦醉，官路攀花騕褭狂?！?/span>
魚目、龍文：駿馬名?！稘h書-西域傳》：“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宮；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于黃門?！鳖亷煿抛⒁峡翟唬骸八尿E馬名也?！薄秱b客控絕影》（南北朝-陽縉）：“復(fù)有魚目并龍文，躡影追風(fēng)本絕群?！?/span>
蹙：聚攏；縮小。蘭筋：馬目上部的筋名。筋節(jié)堅者能行千里，因之為駿馬的代稱。《為曹洪與魏文帝書》（漢-陳琳）：“整蘭筋，揮勁翮，陵厲清浮，顧盼千里?！崩钌谱⒁断囫R經(jīng)》：“一筋從玄中出，謂之蘭筋。玄中者，目上陷如井字。蘭筋豎者千里?！眳蜗蜃ⅲ骸疤m筋，馬筋節(jié)堅者，千里足也。”
逸態(tài)：清秀姿態(tài)?！读x》（漢-陳琳）：“偉姿逸態(tài)，英艷妙奇。”《七命》（晉-張協(xié)）:“天驥之駿，逸態(tài)超越。”蕭疏：灑脫：《題余仲揚畫山水圖為余自安賦》（明-劉崧）：“金華山人余仲揚，筆墨蕭疏開老蒼?！?strong>高驤：騰越?！冻溯涶R賦》（晉-傅玄）：“延首高驤，擢足軒趶（kuà）?！?strong>雷雹：《赭白馬賦》（南朝宋-顏嚴之）：“經(jīng)玄蹄而雹散，歷素支而冰裂?！薄稏|新橋》（宋-蘇軾）：“魚龍亦驚逃，雷雹生馬蹄?！?/span>
閑敏：閑雅敏捷?！读凶?湯問》：“造父學(xué)之，三日盡其巧。泰豆嘆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宋書-王僧達傳》：“太祖聞僧達蚤慧，召見于德陽殿，問其書學(xué)及家事，應(yīng)對閑敏?！?strong>顛躓：倒仆；下跌?！顿Y治通鑒》隋煬帝大業(yè)元年：“林邑逐之，象多陷地顛躓?！?/span>
龍媒：《漢書-禮樂志》：“天馬徠，龍之媒。”顏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焙笠蛞苑Q駿馬。漢歌：《天馬歌》（漢）：“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span>
燕市：典“千金市骨”?！稇?zhàn)國策》燕策一：“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請求之?！仓碌们Ю锺R。馬已死，買其首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市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馬者至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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