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謂:“客問樂令(樂廣),旨不至者,樂亦不復(fù)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哪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樂詞約而旨達(dá),皆此類。”(《文學(xué)》)又說張憑見劉真長。“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于末座判之。言約旨達(dá),足暢彼我之懷。”(《文學(xué)》)“言約旨達(dá)”,或“詞約旨達(dá)”,是當(dāng)時人所注重底。真風(fēng)流底人的言語,要“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真風(fēng)流底人談話,要“談言微中”,“相視而笑,莫逆于心”。若須長篇大論,以說一意,雖“文藻奇拔”,但不十分合乎風(fēng)流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不如“言約旨達(dá)”底話之為人所重視。
就第三點(diǎn)說:真風(fēng)流底人,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于美的深切底感覺。《世說新語》中底名士,有些行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從妙賞的觀點(diǎn)看,這些行為,亦是可以了解底。如《世說新語》說:“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任誕》)王徽之與桓伊都可以說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他們的目的都在于藝術(shù),并不在于人,為藝術(shù)的目的既已達(dá)到,所以兩個人亦無須交言。
《世說新語》又說:“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yáng)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簡傲》)晉人本都是以風(fēng)神氣度相尚。鍾會嵇康既已相見,如奇松遇見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會相說話。鍾會見所見而去。他已竟見其所見,也就是所行不虛了。劉孝標(biāo)注引《魏氏春秋》說:鍾會因嵇康不為禮“深銜之,后因呂安事,而遂譖康焉”。如果如此,鍾會真是夠不上風(fēng)流。
《世說新語》說:“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dāng)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又說:“山公(濤)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于常交。問公。公曰:‘我當(dāng)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fù)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dá)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dāng)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賢媛》)阮籍與韓氏的行為,與所謂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關(guān)系的意識,而阮籍與韓氏直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鄰婦及嵇阮。所以他們雖處嫌疑,而能使鄰婦之夫及山濤,不疑其有他。
《世說新語》又云:“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yù)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言語》)子弟欲其佳,并不是欲望其能使家門富貴,只是如芝蘭玉樹,人自愿其生于階庭。此亦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說新語》又說:“支道林常養(yǎng)數(shù)匹馬。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言語》)他養(yǎng)馬并不一定是要騎。他只是從審美的眼光,愛其神駿。
就第四點(diǎn)說,真風(fēng)流底人,必有深情。《世說新語》說:“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誰能遣此。’”(《言語》)又說:“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言語》)又說:“王長史()登茅山,大痛哭曰:‘瑯邪王伯輿終當(dāng)為情死。’”(《任誕》)桓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表示出人對于人生無常的情感。后來庾信《枯樹賦》云:“桓大司馬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雖有二十四個字,但是主要底還只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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