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院子在大山腳下，我小的時候，一共才八戶人家。小院子里充滿了濃濃的生活氣息，幾十年過去，老家院子變成了一本厚厚的書，一些人也走進了院子的歷史中。
歷史是后人的一面鏡子。國家民族歷史的刀光劍影、英雄輩出固然引人入勝，小院的歷史雖平淡了些，卻也未必就一點價值都沒有！
院子西南邊，有三戶人。從西往東，院外到院內，是閔大婆、大隊黨支部書記二伯和幺爺爺三家人。
三家人中，閔大婆和幺爺爺?shù)碾A級成分都是地主。院子和生產(chǎn)隊只有閔大婆和她另一個兒子兩家是外姓，其他都是我們一個家族的。閔大婆和劉大爺一家是外來戶，從"半巖頭”（半山腰）的草棚子里遷下來的。解放前，劉大爺是個挑夫，閔大婆是戲班子里的。劉大爺也許用腳過度，老了就成了個跛子。
二伯則是翻身當家作主的窮苦人。雖是大隊的黨支部書記，但他并不飛揚跋扈，趾高氣揚，對地主分子也不過份嚴厲。因此，院子里并沒有激烈的仇恨對立。
閔大婆是”輸入型”地主，幺爺爺是本地沒落型地主。幺爺爺家中就他和兒子幺叔兩爺子。幺奶奶早已去世，幺叔三十好幾了，也還沒有女人，是本地為數(shù)不多的大齡未婚男子之一。
幺爺爺?shù)牡刂髻Y格是怎么來的呢？一定有田土、財產(chǎn)等硬指標、硬杠杠。這些，我們小孩子哪里知道！
幺爺爺和幺叔兩爺子家與我家是"隔壁”鄰居，中間只隔了一間家族里已閑置的堂屋，堂屋后面是我家灶房，灶前堆柴草的地方與幺叔家只隔一堵篾片糊泥的墻壁。
三家人中，有形的家底，似乎也只有幺爺爺才有點模樣。閔大婆家房子在二伯家背后，只有四間住房和一個豬圈。她家與二伯家是共壁，二伯家拆了重修時，閔大婆家一面就露了出來，亮了出來。閔大婆家門口是一個坎子，下面是一叢竹林。后來，把下面的竹林砍了，坎子砌到了路邊，她兒子修起了樓房，樓房前面是一個寬大的壩子。
幺爺爺?shù)那闆r則與閔大婆雖"貴"為地主還是要變才富不同，按照阿Q的說法，是"從前我家也闊過"。
二伯家不說了，他直接在坎子那里修起了土墻蓋瓦的一樓一底的樓房。除此之外，院子里門口就只有幺爺爺家有一個高高的坎子?？沧佑形辶赘撸司琶组L，是亂石砌成的。但它依然很堅實，看得出，砌的時候并不是將就、馬馬虎虎的。如今，石坎子上已生了青苔，好像白頭宮女說玄宗一般無言地訴說著過去。
幺爺爺家之所以被劃為地主，成為那個時候的"土豪"，大概有兩點可以佐證。一是他們家門口有一大塊地是他家的，種了一大叢長得高大的竹子，而這地二伯家一點也沒有。一個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門口連巴掌大的壩子都沒有，連通常出門也要從幺爺爺門口"借過”，走到大門口下石梯出院子。二是幺爺爺家的房子是立材的，墻壁是木板的，而我家是竹片編的，再糊上稀泥。
雖然對幺爺爺家很熟，其實我并沒到他家里面去過。只在門口看過。他家的灶房和飯桌都在進門的屋里，臥房在里面。那時農村還點煤油燈，屋子里大都看不甚清楚。幺叔家只有最外面的灶房屋有兩道門與外面連通，里屋的通風不好，屋里空氣不好，應該跟我們家的地面差不多潮濕。
那個時候，閔大婆、幺爺爺都是六十多歲，近七十歲的人了，二伯不到六十，最小。閔大婆是見過世面的，一直很愛潔凈，聲音尖細，比其他大媽大婆聲音好聽些。她在我父親面前說話很甜。父親是隊里的副隊長，按規(guī)定她要定期跟我父親匯報情況。私下里，她又責備我欺負她的小孫女。其實我想都沒想欺負小妹妹，只不過小孩玩到興頭上，不容易想得周到細致。閔大婆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是院子里的長壽老人，身后枝繁葉茂，此生無憾矣。
二伯的點睛之筆，在于他站在院子背后半山腰的小路邊對兒子的一頓痛罵，酣暢淋漓，如醍醐貫頂："良培！你狗日的還在挺尸（睡懶覺）呀！老子死后，看你還做不做！"二伯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在外忙完了，回到家里，還要做自留地，挑糞到半山腰的土里。當時他兒子良培哥在木橋溝水庫管理所上班，正在熱戀。離家近，回到家，下午也窩在家里不下地幫家里干活。二伯已得重病，不久就住進自貢的醫(yī)院，沒多久就去世了。后來，良培哥讓大兒子頂替，自己從水管所回來，婦唱夫隨老老實實當起了農民，一干就是十多年------他被二伯罵醒了！
幺爺爺一直都穿一件藍布長衫，臉是浮腫的，經(jīng)常坐在他家門口靠近堂屋的石懟窩邊。他吐的痰又濃又大，淡黃淡黃的，用腳踩都踩不爛，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惡心。
幺爺爺有一點很特別，是人們認為很不好的地方，就是愛吃"獨食"。這種情況在當時農村也還有別的人。有人把這當成是對老人的尊敬。連家里小孩都不給吃，頂多也就讓嘗一點點。自家小孩如此，如果是二婚的婦女嫁過來，帶來小孩子，那這孩子定然會很苦。
幺叔那時是三十好幾快四十的人了，雖然他心里急，但幺爺爺看起來并不為沒有兒媳婦，沒有孫子著急，幺叔也沒辦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社蹱敔斠膊挥X得有什么！同村鄰隊有一個幺娘，她姐姐也是一個人過，要再嫁，幺娘先到幺叔家看了，對幺叔并沒意見，就因為幺爺爺讓人討厭，最后還是沒成。人們都悲觀地認為，幺叔要娶上婆娘，要等到幺爺爺死了后。
三十年前，幺爺爺死了，沒多久，幺叔真的就娶到了媳婦，是院子里大叔牽的紅線。這個幺娘的丈夫死了，孩子也長大了，一個孩子也沒帶過來。兩人結婚生了個妹妹，如今這個妹妹也結了婚，招的上門女婿，兩年前，幺叔的小外孫女也讀小學了。
幾年前，回家的時候，恰好碰到幺娘正背著背篼，去自家的柑子樹下面扯草。她說："經(jīng)佑（管理）一下，讓它們結點柑子，好給外孫女吃！"后來，幺叔幺娘又到街上租房，陪外孫女讀書。兩人閑不住，還在租的房子門口種了點蔬菜來自己吃。
王良炬 2020年3月21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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