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院子附近我家的兩塊自留地中間的山坡上,是一片荒墳。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添了幾座墳,其中,就有父親和母親的墳。母親要走得早些,有二十年了;父親也已去世十多年,他的墳就在母親墳的上頭,兩三步遠(yuǎn),正對著面前的一大片水田。
父親年輕的時候,一直是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為隊里犁了不少的田,尤其是我們院子門口及左右兩邊的一大片水田。那個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每年人均分黃谷300斤,遠(yuǎn)近聞名。
那個時候,農(nóng)村的水田,在秋收后,還沒有蓄留再生稻。蓄留再生稻,是后來的事。秋收后,農(nóng)活慢慢地少了,特別是到了冬臘月,因此,生產(chǎn)隊里就要安排做一些水田地力涵養(yǎng)、田的維修養(yǎng)護(hù)一類的事情,犁田,糊田坎,捶田坎,鏟田壁,挑牛糞,等等。
父親在冬臘月,做得最多的農(nóng)活,就是犁田。農(nóng)村有忙時與閑時的分別,田里栽秧打谷、土里栽紅苕點麥子以及收獲,都是忙時,趕季節(jié),趕時間,搶種搶收。大家齊上陣,人多力量大,一、二十天的工夫,風(fēng)卷殘云一般,一忙就過去了。而犁田是在閑的時候,用不著大家湊在一起,是一個人單獨從事的勞動,一個人使一條牛。隊里的牛不多,只有幾條,因此,犁田要花很長的時間。越往后天越冷水里也更冷,犁田就要吃些苦頭了。越早犁的田,禾樁被翻來壓在泥里,就會越快腐爛。
犁田,就是使牛,以人為主,人駕馭牛拉著犁在水田里往前走,一塊塊的泥塊斷斷續(xù)續(xù)冒出水面,看似凌亂,實則不然。犁頭要靠牛來拉,父親只是在后面扶著犁。他深知牛的重要性,因此,在犁田之前,他要做好前戲,讓我提前去隊里的牛棚子(牛圈),看看他要使的那條牛吃飽草了沒有,吃飽了拉起犁來才有勁。當(dāng)我替父親把牛牽出來的時候,有時牛在后面一路走,就一路拉屎。牛糞像一個個深綠色的大圓餅,有時幾個〞圓餅〞之間的距離,還挺均勻的,每隔一、二米就是一個。
犁田的人都帶有一根長長的〞使牛棍〞,這是他們工作的必需品,就像以前私塾里教書先生手里拿的戒尺,用來進(jìn)行懲罰的;又像表演走鋼絲的人手里握著的平衡竿。〞使牛棍〞是一根黃荊棍,長而柔韌,不易折斷。農(nóng)村家庭,懲罰不聽話的小孩,用的也是黃荊棍,只不過比〞使牛棍〞不知要細(xì)多少、短多少。大人們用黃荊棍教訓(xùn)小孩,打的是屁股;而使牛打的則是牛背,一手扶犁,一手拿著使牛棍。
父親他們犁田的時候,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有時,他在灣里犁田,整個灣里就只有他一個人,水波不興,歲月靜好。犁田的節(jié)奏是緩慢的,心急不行,還指望牛在水里拉著犁跑呀?那除非是它發(fā)瘋了,對使牛的人極度的不滿。而真要快了,使牛的人也受不了。在使牛的時候,不是機(jī)械地扶著犁,跟著牛在水里走就行了。既要通過扶犁掌握犁的斜度,避免犁得過深或過淺;還要在每一塊泥翻出來時適時地輕輕搖一搖,讓犁斜一斜,好讓泥塊從犁上滑進(jìn)水里,把頭露在水面上,就像寫文章打上標(biāo)點符號一樣。
父親犁田的時候,很注重跟牛的合作,當(dāng)然是以〞我〞為主。有時候父親也急,不僅口頭要罵它,還動用〞使牛棍〞。但他從來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牛皮很厚實,輕輕打一下,不會很疼。但有的人性子很急,而且下得起手,像鄰居〞獨眼龍〞大叔,就真的是在打牛。我看不慣他,有一次還把他的犁耙子的竹簽子全部扔進(jìn)田里,他當(dāng)即就發(fā)現(xiàn)了,追著要揍我。
聽說父親以前曾背著侄兒侄女犁過田。時間過去了,父親心中的傷痛,是不是也像田里的水一樣地平靜了呢?以前,父親與大爹兩親兄弟一起,去附近的木橋溝砍樹修房子的時候,發(fā)生意外,大爹在炕木頭時,木頭突然轟然垮塌,像潮水般向大爹涌去,大爹躲閃不及,被木頭壓死了。父親帶著痛苦、內(nèi)疚的心情,不僅在農(nóng)忙時幫大媽搶種搶收,還擔(dān)負(fù)起幫忙照料幾個侄兒侄女的責(zé)任。
父親犁田時雖然沒有背過我,但他卻是以另外的一種方式,在犁田時表達(dá)對我的愛的。
犁田時,隨著泥塊露出水面,泥里的黃鱔也在水面上的泥塊上動,父親眼尖,這個時候,他就趕忙吆喝一聲:〞上依!〞于是牛就聽話地停了下來,站在水里不動了,等著父親去抓黃鱔。父親把〞使牛棍〞往旁邊田里一扔,就趕過去把黃鱔抓住,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到田邊,爬上田坎,從田邊土里的桑樹上,折下一截細(xì)的桑枝,將黃鱔穿好,掛在桑樹枝條上。掛好之后,才大聲地朝家的方向喊我,叫我把黃鱔拿回家去。我拿回去后,就把黃鱔連同桑枝,扔進(jìn)廚房灶里的熱火塘,一會兒黃鱔就燒熟了,拍拍灰就撕來吃起來。
犁完田收工的時候,父親往往又會叫我替他把牛牽回牛棚子,我也趁機(jī)在那里玩一會兒。父親在一個水深的田角把腳桿洗干凈之后,又會來牛棚子,看看他的老伙計,拍拍它的身上,然后,再給它抱一些青草,看它吃一會兒,才帶著不情愿離開的我回家。
也許,父親是不在意他犁的那些田的。那些他犁過的田里,泥塊一塊一塊的,前后左右離得并不遠(yuǎn),不規(guī)則中又有些規(guī)則,斷續(xù)中又可見其脈絡(luò),看起來亂,其實并不亂。它們是一條條與田坎〝平行〞的柔美的曲線,就像是一個樂譜??粗@些犁過的田,人們的心里也就特別踏實,他們知道,這就像酒廠的窖池一樣,將釀造出生活的美酒,來年的春天,再將它們一耙,就可插秧了。而這些田里一塊塊的翻出來的泥塊,也引來了白鶴,它們或在田間翩翩飛翔,或在田間覓食。美麗的身影,帶給農(nóng)人幾多欣喜!
父親一直是很重視糧食生產(chǎn)的,以至到了迂腐的程度,雖然他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起,但他卻能說出一些道理來。他對我們說:〞生意買賣眼前花,鋤頭落地是莊稼。〞他最引以為榮的,是在家里造了個大石倉,那些年家里糧食逐年增加,最多時存了稻谷近萬斤。有一個遠(yuǎn)房叔子,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生了好幾個孩子,每年青黃不接時,就找到我父親借糧,父親每次都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叔子還糧的時候,就幫我們挑到糧站去替我們上征購,他很感激我父親的出手相助!
多年以后,當(dāng)初急著逃離農(nóng)村的我,雖然不可能再回到農(nóng)村,但我知道,父母在給土地播種的時候,也悄悄地在我心中播下了一粒惜農(nóng)的種子??粗T口干涸荒蕪野草瘋長的田,我心痛,不知父親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的感覺?
王良炬 2019年4月1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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