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一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我坐了十個小時的高鐵，回到了我的老家，去看望我故鄉(xiāng)的親人們。
從早上六點從廣東的家里出門，到晚上八點走進(jìn)我山東老家的門，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我汽車換高鐵，高鐵換汽車，疲憊不堪。
我媽媽拉著我的手說：“你回來了？你還知道回來？”
我的淚流出來，我覺得她好像在打我，響亮的一巴掌。
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我的媽媽，她已經(jīng)明顯地老了，對她說話，必須高聲喊，否則她聽不見。
她身份證上的年齡是1945年，問她自己多少歲了，她說是79歲，明年就80歲了。
她總是喜歡用虛歲。問她我今年多大了，她就會在我的周歲上加兩歲。
一想到她就要80歲了，我就又心疼，又覺得欣慰。
心疼是因為心疼她老了，都80歲了。真的老了。
欣慰因為是她還活著，堅韌，堅強，還在陪伴我們兄妹四個。雖然這種陪伴對我們兄妹幾個是擔(dān)心，是煎熬，甚至是疲憊。
我父親45歲去世那年開始，我媽媽就開始生病，吃了無數(shù)的藥，去了無數(shù)次的醫(yī)院，隔一陣子，就胃不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35年了。
35年里，她身形越來越小，越來越萎縮，漸漸地變成一個怨氣包，在任何一個時候，她都可以抱怨，抱怨一切。
十幾年前，我媽又病了，我舅舅來看望她，曾經(jīng)避開我媽媽，和我說：
孩子，你得心里有點數(shù)，你娘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
我舅舅是我媽媽唯一的哥哥。我媽媽娘家就兩個親人，我舅舅和我姨。
我舅舅說這個話，也是無奈。因為我媽的病總是這個樣子，隔一陣犯一次，各種手段檢查，都是胃病，慢性胃炎。打針，吃藥，過十天半月，莫名其妙又好了。
他見證了我們做兒女的怎么帶著她去各種醫(yī)院看病，照顧她。
我心里有點不以為然，暗暗說，不定誰活過誰呢！
我不是詛咒我舅舅，這話真的不是讖語。
而今，我舅舅去世快要有十年了，被他老人家斷言會走在他前面的我媽媽還堅強地活著。就是這一次，她還提到清明節(jié)給我舅舅上墳的事情。
活著，是我媽媽的目標(biāo)，讓她活著，也是我們做這幾個做兒女的目標(biāo)。
因為我們心里都知道，只有她，能把我們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哪一天她不在了，也許就沒有什么能把我們栓在一起了。
如果沒有了她。逢年過節(jié)，我們和誰在一起呢？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讓我們千里萬里奔赴呢！
02
五一那天，我去看望我小姑。
我爸爸兄妹四個，我爸爸的哥哥很早就去世了。我爸爸，我大姑，我小姑。
我出生的時候，家里是我奶奶，我爸爸媽媽，我小姑，我是那個家庭里的第五個成員。
我大姑那個時候已經(jīng)出嫁，逢年過節(jié)例行公事來走親戚，看望我奶奶。我總和她親不起來。她老實，木訥，本分，好像從來不會表達(dá)自己的感情。只在我奶奶去世，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看見過她哭。那一刻，我知道，她是我奶奶的女兒，是我爸爸的妹妹，她和我們，有血緣關(guān)系。
對于我來說，我小姑才是我的家人，親人。
我有時候甚至想，如果給家里人按照親近排名，按照誰最疼我的程度，我奶奶應(yīng)該排第一，其次是我小姑。
我小姑小時候看護(hù)我，管束我，因為我犟、執(zhí)拗、不聽話而揍我打我，但我跟她最親近。
她和我姑父住在滕縣，現(xiàn)在就滕州市。原來他們家的村子在微山湖邊上，現(xiàn)在退耕還湖，不允許種田，在離原來村子十幾里路之外的地方，修建了一個新村，都是樓房。
我姑姑去年做了一個手術(shù)，膝蓋修復(f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但另一個膝蓋，還需要手術(shù)。
我在電話里告訴她，不要大費周章地做菜，做了我也吃不下，炒個土豆絲，青椒炒蛋，就行。
車走了一個小時才她家，我表弟開車在村口橋頭等我，怕我找不到路。
我姑和我姑父在樓下等我，然后我媽，我姑父，我姑，我，快80歲的人，70多的人，50多的人，三個年齡段的人蹣跚著爬樓，四樓。
我姑父和我姑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我大表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了公務(wù)員，市里人社局的正科級干部，二表弟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廣告公司。表妹和表妹夫安家在濟南工作生活。
很感慨，拉著手說家常。
說是不要大費周章，桌子上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大桌子菜，說是村口的飯店里送過來的。
于是吃飯。我說起當(dāng)年我高考結(jié)束，我姑父陪我去拿錄取通知書?？吹酵ㄖ獣颍夜酶刚伦约捍鞯氖直?，說你以后得有個手表了，這個給你吧。
我姑說，其實，那塊手表不是你姑父的，是借的。給了你，你姑父回來，又借錢給人家買了一塊新手表還給人家。
說得我眼里淚花閃爍。
因為這個，當(dāng)年我表弟考上大學(xué)，去青島，我也是立即把我戴的手表，一塊浪琴石英表摘下來送給了我表弟。
我姑說她現(xiàn)在很知足，她和我姑父，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成家立業(yè)，都孝順。他們老倆口跟我兩個表弟看大了四個孩子，現(xiàn)在還住到了樓上，沒想到會這樣好。
她說她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明年，她的腿徹底好了，能來我現(xiàn)在的家里住一段時間。我說你今年把腿看好，到時候我來接你。
03
5月2號，我訂了下午五點半的航班，從濟南回廣州。這就意味著，我中午就得出發(fā)，最起碼下午4點之前到濟南機場。
一大早，我去看望我的大伯母，我叫大娘。
說是大伯母，其實是我爸爸的堂哥的妻子。
我爺爺兄弟五個，我爺爺最小，我爸爸堂兄弟八個，這個大娘的丈夫，是我三爺爺?shù)膬鹤印?/span>
現(xiàn)在，我爸爸的堂兄弟八個中，只剩下兩個，也就是我的上一輩堂叔里，只剩下碩果僅存的兩兄弟。
我要去看望的這個大娘，是女性長輩里，年齡最長的一個，97歲。
原來我們家族，我爺爺兄弟五個，聚族而居，現(xiàn)在分散了，我這位大娘，住在村子的另一頭。
至于到了我的下一輩，則是分散到中國的各個地方。
我的這位大娘，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大爺，很早生病眼疾，瞎了，問大娘養(yǎng)育了一兒一女，她的兒子，也就是我堂哥，是我們這一輩兄弟里的老大，今年76歲。我堂嫂比他大一歲，77歲的她，侍候97歲的婆婆。
我走進(jìn)他們家的院子，我大嫂看見我，驚喜地說：兄弟你回來了。
我大娘正坐在鍋門前燒火，神情專注，火光映著她的臉，臉上全是褶子，滿頭白發(fā)。
她看著我，不出聲，顯然不認(rèn)識我：你是誰？
我問她：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
她：我不認(rèn)識你。你是誰？
我大嫂：你真是糊涂了。這是按大兄弟啊，俺二嬸子的大兄弟??！
她立即激動起來，站起來，抱住我：
我的孩唻，你回來了，你怎么回來了。走，趕緊進(jìn)屋。
她拉著我的手，拉我進(jìn)堂屋。我說你不得照顧你的火嘛！她說不用，讓你大嫂收拾。
在我們這個家族這幾家里，我大娘家是最“封建”的，我三奶奶活著的時候，壓著我的這個大娘，現(xiàn)在，她又壓著我的這個大嫂。
說“壓著”也許有些過分，至少表達(dá)那種山東農(nóng)村儒家文化“上尊下卑”的家風(fēng)習(xí)俗。更何況我們這里玩，十正統(tǒng)正宗的儒家文化發(fā)源地。
……
04
今天是5月14日，是一年一度的母親節(jié)。
我寫這篇文字，寫我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寫我的女性長輩們，算是表達(dá)對母親節(jié)的感恩。
認(rèn)真說起來，我其實只是在家里待了一天，但那一天，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趕緊離開。
我知道，我這樣說，是一種不孝。但我內(nèi)心里真的害怕，害怕那種老去，加速度老去的感覺。
這也是我回來十多天了，不想提及這一次回去的根本原因。
我越來越覺得，我在愈來愈深刻地領(lǐng)會魯迅在《故鄉(xiāng)》《祝?！防锼磉_(dá)的那種中年孤寂的況味。
我愛的她們都老了，我的母性的親人們，我的母性的故鄉(xiāng)。就像艾青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所表達(dá)的情感，我現(xiàn)在體會到了：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
……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贊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yǎng)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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