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題名《石頭記》,寫的是無才補天的頑石在人世間的傳記。這塊頑石幻化為賈寶玉,看盡人世富貴,經歷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愛情婚姻悲劇,目睹了“金陵十二釵”等各色女兒的悲慘命運,體驗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由盛而衰的巨變,從而對人生和塵世有了獨特的感悟,正如魯迅曾說過的: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寶、黛的愛情是整個小說的主線之一,圍繞著“悲金悼玉“的愛情婚姻悲劇,寶、黛、釵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也是本書最大的看點之一。
林黛玉美麗而聰慧,她雖父母雙亡,寄居于賈府,卻任情率真,保持了自然的性情,保存了較多的自我。她我行我素,有直白的語言去揭露著虛偽和庸俗,以高傲的性格與環(huán)境對抗,以詩人的才華去抒發(fā)自己的一片哀愁。她雖引寶玉為知己,卻并沒有因為想要換取婚姻的成功而改變自己,去取悅長輩,沒有因為適應家長的需要,去勸告寶玉走仕途經濟。在封建社會的體制和觀念里,她保持著自己的清高。
而薛寶釵則跟林黛玉完全不一樣,她接受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禮教,并努力讓自己成為規(guī)則和禮教的維護與執(zhí)行者;她寬厚豁達,從容大度,言談舉止從禮合節(jié);她的才華并不低于黛玉,但她明白“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懂得藏拙;她骨子里有著封建的等級觀念,對金釧的投井,對尤三姐、柳湘蓮的悲劇,都能冷漠以對;她認為男人應該“讀書明理,輔國安民”,所以她勸寶玉注重“仕途經濟”。
在小說的第三十三回里,賈寶玉因為金釧和琪官的事,被賈政胖揍了一頓。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
只見寶釵手時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闭f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庇肿屪?。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是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也心疼。
之后又問起挨打的起因,襲人說出原委,牽扯上了薛蟠,賈寶玉便攔襲人的話。
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她多心,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這樣吃虧。
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jù)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么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說什么的人。
寶釵短短的探視,卻傳達了以下幾個不同的觀點:
首先,寶玉和寶釵之間的客氣有禮。寶釵本就是克己守禮,理智通透之人,看到寶玉挨打,她也是心疼難過的,但是她卻會壓抑自己的本性,不會做出失禮的事情來,比如在寶玉面前哭。即便是來探望,也帶著丸藥。而寶玉對寶釵也是守禮,于他而言,寶釵跟大觀院中其他姐妹一樣,他欣賞她們作為女子的美好,但也只是他作為“怡紅公子“對萬紫千紅的欣賞。
其次,寶釵見寶玉攔襲人話后產生的想法實則反映了她對賈寶玉的看法。對于賈寶玉的細心,對于他“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這一點,她是滿意的。要知道,在封建社會,女子的命運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嫁給誰直接決定她下半生的命運。賈元春被送到了“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賈迎春嫁得中山狼,一生悲慘,賈探春遠嫁和親。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賈寶玉對薛寶釵來說,是最好的選擇。雖然寶釵有些不滿他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但是兩人也算一起長大,知道他的性情,不管賈寶玉對她有沒有愛情,他都會對她以禮相待,兩個至少也能相敬如賓。兩人的家庭也是門當戶對,而王夫人是她的親姨媽,素來喜歡她,不用太擔心婆媳問題。
第三,薛寶釵身上的當家主母特質。只看她后來說的那一番話,堂堂正正,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她的意思,既沒有因為襲人的話里牽扯出了薛蟠而遷怒于她,又恰到好處地維護了自己的哥哥:就算這些話是從自己哥哥的嘴里說出來的,那他也只是“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說什么”,絕沒有調唆之意,打消寶玉的疑心。她聰慧而機敏,不會讓情緒壓倒理智,在任何時候都能大方得體應對。對封建大家族的主母來說,這一點很重要。
只見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
寶玉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么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捱了打,并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散布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p>
而黛玉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短短八個字,卻傳達出無限的情意,幾分憐惜,幾分無奈。
黛玉淚流滿面地出現(xiàn)在寶玉面前,寶玉看似嗔怪,實則關心的話,都表現(xiàn)出兩人在日常相處時與眾不同的親昵。黛玉從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兩人都有著詩人的赤子心腸,在經過微妙的試探后,在經過“兩天惱了,三天吵了”的感情折磨后,兩人互相引為知己。
林黛玉雖然孤高自許,目下無塵,雖然對封建禮教不嗤之以鼻,對社會規(guī)則不屑一顧的,但是她也清醒的明白,在整個社會面前,在整個家族的利益面前,在封建大家長賈政面前,她和賈寶玉是無力對抗的??吹劫Z寶玉被賈政打成這樣,她才會說了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不是因為她覺他應該“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不是因為她希望他去“考舉人進士,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后也有個正經朋友”。只是因為看到賈寶玉挨打而后怕,只是因為怕賈寶玉會因為這些事再次受到責罰,只是從情出發(fā)。
王昆侖先生說:“寶釵在做人,黛玉在作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在把握現(xiàn)實,黛玉沉酣于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法則,黛玉自然地表現(xiàn)自己的靈性″。
薛寶釵是那個時代標準的賢妻良母,她納罕藏拙,知時務,洞悉世故,既能不動聲色地籠絡好賈府最高地位的賈母,又能讓大觀院里的一眾姐妹沒有人說她一個不好,更是連下面的婆子、丫頭都交口稱贊。不得不說,在為人處事上,薛寶釵在十二釵里,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而林黛玉則完全不一樣,她多愁善感,敏感多疑,才華高絕,聰明絕倫,卻又尖酸刻薄。她言語刁鉆,大觀院里的人都認為她中小性子的人。
最后,賈薛兩家希望寶玉和寶釵結成“金玉良緣”,以德言工貌俱全的寶釵來作寶玉的賢內助,主持家政,繼承祖業(yè)。在家族利益面前,封建家長絕對不會妥協(xié),他們不顧寶玉和黛玉的愛情,讓象征著富與貴結合的“金玉良緣”取代了知己知心的“木石前盟。”
最終,在這場愛情婚姻悲劇里,是三個人的不幸,黛玉魂歸離恨天,寶玉了卻塵緣,遁入空門,薛寶釵在賈府獨守空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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